【第七十章】秽乱宫闱
那是永和二十五年除夕,眼瞅着就要跨年。鸡鸣之前,东宫就已被骚动冲撞,吱呀着咬醒了许多轮休的宫女。噤若寒蝉的骚动中,不祥的阴云像是滚动着将要成型。听说——
太子妃同那位后夏的皇子,私会在了鱼冬湖畔。
听了这消息的羌霄仍只是皱着眉,唇线抿得虽紧,却也是自听到那“独孤”二字一瞬的绷紧后就再没有了变化。他动也不动,一时也没有说话。
恒阳老人就也叹了口气,慈和道:“……我同你一起去吧。”
前者这才些微动了一动,幅度很小,只是偏了偏头,沉默得也叫人瞧不出担心与否。但他到底还是谦和应了:“……多谢。”
其实鱼冬湖也没什么好,湖太小,山太假,构架得太秀气,比起这长安坐拥五岳的风华,终究是显得小家子气了些。就是养得鱼多,地势也好,到了冬天薄薄的一层冰面下,还能看到成群的锦鲤摇曳生姿,不过自从前两天淹死了那有传闻可考的第十三个“失足落水”宫女后,这里也就愈发无人问津了——
“听来可不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江扬动了动眉头,一双锋利的剑眉蛄蛹起来却像是疯狂摇摆的百环儿蚯蚓,本人趴在窗框上抓了把“鱼食儿”往外一撒,就听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啪啪脆响。
“哟,这冰结得可结实——”
他好笑着,似感叹地眯了眯眼,就被一旁的太子无奈地打断:“……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着急呢?”
他这人当真很喜欢叹气——江扬想了想,就也笑着反过来安慰他道:“我这不是知道你不信么,你若真信恐怕早就给我一拳了——”
容承却是叹息苦笑:“就算南宫真与你有什么,我也不会打你的。”
君子动口不动手,容承的教养也到底是把他教成了个制式的君子。
熟料江扬却反而吹气似地叹了口气,声音很细,故作不在意的轻飘,却到底还是哨子似的直吹进人心里:“……你该多相信你妻子一些的。”
容承面色微变,却沉着着低声道:“这话你不该说,会显得你与南宫过分熟稔。”
“可我与她不熟。”江扬懒洋洋地笑笑说得直白。
“那就不要说令人怀疑的话。”
江扬被他打断也只得叹了叹气,却好笑道:“我与她不熟,却多少还算认得你,我光是在宴上见你俩桌下那点小动作就知道你和她其实挺亲近的。”
容承一愣,面色微赧,却道:“……你想说什么?”
“我看到你们牵手了。”
“这……”容承有些尴尬。
“至少三次。”江扬却是笑嘻嘻的。
“……”容承僵着表情默然了半晌也只有略显窘迫地叹了叹气,“我……我和南宫一起长大,她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姐姐……”
江扬微微撑了撑眼,显得精神了一些,嘴上挂着的笑意却是渐渐淡了:“……可她却是你的妻子。”
妻子和姐姐到底不同,若以对待姐姐方式对待自己的妻子,那就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注定是辜负了的。
这道理容承显然也很清楚,于是闻言也就只有沉默,沉默得久了也只有转过头去换了个话题:“说来,你方才讲有人假意通传说我找你,可是这东宫上上下下的小太监你都已见了个遍,会不会其实是你记错了那小太监的长相?”
“倒也不是不可能,”江扬耸了耸眉头,也是思索道,“只是我的记性一向很好,其实那小太监我先前见时就觉得有些眼熟,于是再看也就难免多留意了几分,是以记错的可能也着实不大——”
“那——”容承迟疑道,“难道你还真想要我安排这整个皇宫的侍从给你指认吗?这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吧?若是闹得太大也就不好把这消息压下去了。”
考虑到人家太子妃的名节,江扬倒也难免有些犹豫,不过他转了转眼睛,到底是叹了叹气笑得有些无奈:“只是有一就有二,暗箭难防。何况人太子妃好好待在宫里却凭白挨了口黑锅,这要是对方有意放出消息,我们又不掰扯个清楚,只怕她这声名还是会被我连累损的——”
“其实这也不怪你。”容承摆了摆手也是温和,“这宫里的人事你本就不熟悉,见谁都是生面孔,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来找你的到底是不是我东宫的人了——”
“……可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呢?”
一个低哑轻缓的声音却突然传进了门内,难得冷清了调子也难免被拖得有些长,幽幽的,于是隔着门扉也愣是叫人打了个寒噤。
容承一愣,不由瞧向江扬,却发现江扬也难得愣住了,二人就都有些莫名窘迫地僵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这二人皆知其身份的对象敲了敲门,倒像是挺客气地,平淡道:“方便我进去么?”
江扬本能张开了嘴,却想起容承才是这里的主人,于是赶快用眼色示意,容承就也赶忙尴尬道:“这、进、进、进来吧……”
却是莫名有些心虚,一句话卡在喉里却是上不来下不去的不适,一双手脚也不知该摆在什么个位置。
那凭着一双非人的耳朵愣是插进他们私下谈话的人不轻不重地推开了门,原本失焦的双眼微微一睨,就也像是循着呼□□准地“瞧”住了屋内作为客人的那个。
江扬一呆,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无可奈何道:“阿霄你这耳朵还是这么好,看来这宫里屏退众人的距离标准对你可不适用——”
羌霄一笑,嘴角抬得却是又浅又敷衍,看来大概心情的确不佳,也当真像是懒得同他扯皮。不过好歹也算是因此劳动了自己的尊驾,把一双瞧不见的眼移向了此间真正的主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地开了口:“不必那般麻烦太子殿下,人我带来了。”
他身后跟着两排宫中的侍卫,中间压着一个被打乱了发髻的宫女,随着他退到了一边,遥遥跟着进来却是恒阳老人和皇后、太子妃等宫中女眷。
容承同皇后见过礼后,就也看向了那被侍卫架着而更显单薄的宫女。
其人年岁不大不小,五官虽不算精致妍丽,却也还算端正怡人,此刻却非但是被抓乱了发髻,就连额角连向眼睛一片也都被抓出了三道宛如猛禽利爪勾出的凌厉血痕,衬着那女子哭得凄惨便更显得瘆人。
羌霄却只淡漠地同江扬道:“你瞧瞧,是不是她?”
许是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饶是江扬也不由摸了摸鼻子,却也依言瞧了,只消一眼就也认出了这宫女,可惜那女子哭得太过凄惨,面上又带了伤,江扬就也玩笑不起来,只能干巴巴道:“……女扮男装?”
羌霄一哂,也似懒得多说,在场不是太笨的也都显然明白这宫女也必然就是“女扮男装”诱骗江扬来鱼冬湖的那个了。
不过羌霄不说话,江扬也还是忍不住反过来问他:“不过阿霄你怎么抓到她的?”
“不是我抓到的。”羌霄倒不居功,却也不代人谦逊,只是答得平直如同陈述,“还得多亏……师父他老人家的老雕,一直在屋外树上蹲着。这些鸟儿有灵性得很,便替你揪出了这些个今晚出入过洗蓝殿的,只有这人既不当值又不肯承认,那也自然属她可疑了。”
一旁的容承忍不住道:“可你怎么知道——”
“我做得快些——”羌霄却干脆打断了他,“不代表我什么都没做。”
他抬了抬眼尾扫了眼上首的太子,却是只凉凉同江扬道:“我有些累了,见你与太子殿下在这里谈天说地聊得兴起,也就直接把人审完了。你们光是查脸怕是没逼问出来,那些个当值的侍卫素有个偷懒的法子,到了后半夜就会依次去偷吃御膳房用多出的食材私留的‘宵夜’,你之所以被人趁虚而入骗来了这里却没人发现,也正是因为对方就钻了这么个空子。”
容承一愣,却没想到这事先牵扯出的竟是宫中守卫的疏漏,一时不尴不尬地噎在那里,莫名觉得羌霄这话里似乎有种指摘他管理不善才累得江扬中招的意味儿,虽然对方既没同他说话,语调也很平和。
倒是江扬瞧出这不善连忙笑了笑:“阿霄,你不要说得好像我一点错都没有嘛!这事儿其实也是因为我——”
“——因为你蠢。我知道。”羌霄凉凉打断了他,噎得江扬也是一时无言以对,“不过今儿且先不说你的事,你就算实在太闲也请先去一边儿待着。”
“……”江扬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却也知道对方这分明已进入油盐不进拒绝沟通的状态,最终也只得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妥协道,“好吧,我不多话行了吧?可你先告诉我你把那些侍卫怎么了?”
羌霄眯了眯眼,眉头就有些像是略微下皱了:“……走的一般流程罢了。”
江扬也皱了皱眉:“那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他江扬自然是知道羌霄这人什么性格。
不过羌霄显然也了解他,于是听了这话也只是笑得不咸不淡,多少有些像是漫不经心,却又像是浑不在意的讥诮:“那自然是看皇后娘娘打算怎么处置,我不过是外客,又哪敢把手伸得那么长呢?”
江扬自然听得出他有些生气,就也只能叹了口气:“抱歉,我不是指责你的意思……”
“我知道。”羌霄说得温和,笑得却有些假,“你不过是担心他们受你‘牵连’而被严惩,不过他们本就有错,尸位素餐渎职于宫廷,若是下次又叫人钻了空子,危及的可就是大周皇室的安危了,这事他们洗脱不得,你怕是也求不了情——”
“阿霄——”江扬不由皱紧了眉头,羌霄却只是笑得冷淡:“人既做事就要承担后果,你知道这事留着是个隐患——你心里清楚当罚,同我心软又有何用?这事不归我管,我也不想管。”
江扬定定看了眼他,终究也只有暗暗叹息,目光瞥向那边的容承,却是自有思量。
羌霄莫名哼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早已猜到他这可能的想法,转头也只是暂且掠过不提,反而对上首的容承道:“倒不知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眼前这人。”
容承皱了皱眉,多少有些犹疑:“这……她可有说过是受何人指使?”
“不曾。”
容承就也有些奇怪:“那你为何不问?”
“问了。”羌霄倒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笑得太轻,浅淡得没什么感情,就也难免叫前夜见过他表现的人莫名有些发凉,“不过若真想问出点什么就得走到一般流程之外了——”
容承心下一紧,不觉瞧了瞧那模样凄惨又似乎有些眼熟的宫女,后者两股战战像是已被今日见过的老雕骇破了胆,容承便不觉脱口道:“你是想严刑拷打?”
羌霄倒是轻笑着眯了眯眼:“严刑拷打,那是审讯差役的事,为什么要脏了我的手?”
他的语调轻缓平和得一如寻常,只是说着如此内容却还如此“平和”,便也不是“平和”而是当真冷血了——当然也能叫人隐隐更察觉出那几分不快——
然而以容承的生性,他也到底是不愿与人发生口角。更何况他外公虽是在一旁淡然坐着,却也同样没有丝毫阻拦羌霄如何用词的意思,显然是任由对方施为,容承虽是皱住了眉头,却也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那你想如何?”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
谁都不开口,好像谁都想要看看他会如何开口。
羌霄微微垂低了眼,就也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那与我何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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