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何不中央种两株
可惜春未来,天还冷,花没开,也不知这冷寂寂的桂园有什么好看的,方才倒是这般热闹?
“所以你刚才说要去那鱼冬湖偷两条锦鲤转转运气,就偷到了这只有秃树的桂花园里?”羌霄用着轻飘飘的调子讽了他一句。
江扬却一点儿也不害臊这“谎言”被当场戳了对穿,反而还是笑吟吟乐呵呵的,竟也像是当真考虑道:“要不我先给你送回去再走一趟鱼冬湖?”
“免了。”羌霄却是凉凉道,“早知你去找人才放你走的,真放你一个去那刚出事的地方乱晃你当我也跟你一样嫌事儿还不够多啊?”
江扬一愣,却很快又笑着“坚称”:“阿霄——我不是说我真是在出门的时候恰巧碰到容承过来,他听说你睡了打算走了我才顺路送他回去的么?”
羌霄冷笑了一下,懒得理他的瞎掰,直言道:“他不送恒阳先生回来你也是要去找他的,真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么?”
“……哦?”
江扬故作不解。
羌霄却知他这故作多少还有几分犹疑着要不要干脆落实了作假的意味,就也直接点破了他继续装傻的可能:“你不过是想救那些侍卫。”
“你想了个法子是不是?”
“比如要他们假死,明面上让消息不通的宫人以为他们得到了严惩,实则只是偷偷把人遣送出宫?”
“可你需要宫里能管事的当真配合你这么干。”
“所以你早就打算去找容承。”
“你觉得他心善,会答应你的——”
“其实你从我拒绝你时就打好了这主意。”
“——我说的,有一句错么?”
他的每一句怀疑……都对。
其实那也都不算是怀疑,那不过是他的……早知如此。
江扬微微张着嘴听完,也只能慢慢闭上嘴,扯出个笑,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哦……可能吧?”
羌霄嗤地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却也并非真是被逗笑。他面上虽似春花映水似笑非笑,却也分明能让人看出一分流于危险的不快,就像一缕缕危险的毒丝,若有似无,却是能一点点一寸寸缠紧别人心脏的那种难以忽略:“其实我多少有点不快——”
可惜唯独江扬恰是那个无论见他怎样都很难觉出危险的独一个,于是这独一个也最终只是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可是何必呢?你本来不也不爱管这些闲事的么?”
他叹完了气,到底也坦白:“其实我知道你觉得他们该受这严惩,你不觉得他们可怜,反而觉得他们活该得没什么问题,因为你我罚罪相当的量度本来就不太一样,可能的确是我流于心软了一点,我觉得不该的程度你却还不会这么觉得,所以这事……本来我也不该麻烦你什么,非但本就不合你的公平,还要让你操些你觉得不值当的心。更何况这事儿本来也不归你管,我又何必非要麻烦你替我大费周折呢?”
……
羌霄静默了一会儿的,才勾出个笑:“……所以你觉得这事换成太子殿下来做,就也成了轻而易举,就也不必再劳驾自己费事儿问我一遍了?”
江扬知道他这句话……说得肯定不怎么痛快,却又多少怀疑得让自己也不太明白,毕竟羌霄这人本来就讨厌麻烦,做事又素来最讲效率——他对这事的处理按照羌霄的标准来说也理应足够合理,可对方这语气……却怎么好像有些嫉妒容承身为太子的意思?
倒也不是说一朝太子的身份不值得别人嫉妒,也不是说羌霄就不会嫉妒,可是他知羌霄这人素来自傲,自恃才智,蔑视皇权,别人依仗身份高出来的那些便利他也从来都是看不上的,又怎么可能突然就嫉妒起容承这个他本来谈及其生死都毫不在意的“太子”了?
江扬听得发愣也只有试探道:“阿霄……你是不是生气了?”
羌霄微微笑了一下,反而道:“你是不是聋?”
江扬这才恍惚想起他刚才说过自己不快,忙尬笑着摆了摆手:“抱歉抱歉!忘了忘了——真是忘了——”
羌霄敷衍地弯了下嘴角,像是半句废话都懒得多说。
江扬就也没心没肺似的笑道:“要不我真去给你抓几尾肥鱼,回家给咱家里砌两个池子——”
“江扬!”可惜这次他那颠倒黑白满嘴扯淡的功夫却没什么用了,羌霄到底也是被气笑了,“……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江扬就只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多少有些了然又像是有些不解,像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有干巴巴地小心道:“好……吧?所以……你是生气我没有找你帮忙?可是阿霄你也的确……是已经拒绝了我啊?”
“‘我拒绝’……?”羌霄重复了一边却是低低地笑了,“可你哪次要我做什么我没有替你做成?你明知我不会真为了这么点小事拒绝你,可你为什么反倒是不再问了?江扬,是我拒绝你?还是你从最开始就没指望我?——你和我一样清楚。”
他多少有些像是无理取闹,或许按江扬过往说过的话说就是——闷骚、别扭、口是心非。
可是江扬并不当真这么觉得,他甚至能理解羌霄为什么会因此不快,因为羌霄如果有什么困难却不来找他,反而去求助他以外的旁人,那他难免也是会有些失落的……
因为他帮不到他。
因为那也或许才是最好、最便捷的法子。而羌霄也素来是冷静的、是更看重结果的,只是……
‘他也会嫉妒’?
这一句就像是横亘在他的脑海里,缭绕得既不真实也不真切,却又像是在雾气弥漫的朦胧里藏了会吸水的草,等待着机会窸窣着勃发,不是张牙舞爪,却也像是细细的霜花逮着缝隙就能爬上雪线下原本光滑僵硬的山石——更像是能随着那漫溯一点点侵入浸染——细而入骨,无孔……也入——就算是滑面的石灰岩也都好像能被它趁机撬出缝儿来……
不对。
江扬打了个寒噤,有什么他似懂非懂模糊着又让他觉得既危险又旖旎的一种丝一样的东西就也逃也似的溜走了。
他晃了晃心回过了神,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却已经无处可寻了,他隐隐像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顿悟,却又有些莫名惭愧着的侥幸,令他不解,却也隐隐不敢深究。
江扬到底是叹了口气,伸出想要抚上羌霄脊背的手迟疑着又不觉顿住,他动了动嘴唇,迟疑了又蠕动了一下,才思索着琢磨着词句道:“阿霄,我……我的确从一开始就有些犹豫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真咬死了这件事那你也一定会帮我,只是……我也从不想勉强你。你知道真让你不喜的事……我也从没想过去逼你做。这次的事毕竟是人家周国皇宫的公事,其实无论是容承还是太子妃他们哪个做来都会比我们容易,我既然知道有这条捷径又何必非得让你……凭白折腾呢?”
他握住了羌霄的手——因为羌霄看不见,所以他知道就算他注视着羌霄、看得那么认真,他的阿霄也看不到,所以他忍不住想要去触碰他,想要让羌霄明白自己是在怎样地急切地剖开自己的心,怎样希望他明白,希望他感知到别人用表情动作言语都往往难以传达得精准的想法。
——其实江扬也真的很喜欢注视着羌霄,去用尽注意看着他每一丝每一毫的表情,否则也不会总是屡屡无意习得对方的习惯,经年日久也忘不掉。不过是因为——就算他克制了许久,改掉了,他又怎么可能真忘掉了羌霄呢?
只是羌霄看不到,所以他也习惯去握他的手,希望这点接触是切实的,是真正有力度的,是可以让羌霄真正确定他想法的。
羌霄绷紧了手背,有那么一瞬间也让江扬觉得对方像是想回握上他的手,但是羌霄到底是古怪又短促地挤出了一声笑,却是缓缓又不容抗拒地挣开了他。
羌霄虽然体弱,只一双勉强算是掌握了如何控制力道的手——却又如何真掰得开江扬呢?
可是江扬又怎么可能不让羌霄掰开?
他又怎可能会勉强羌霄?
他多少有些失落,才叫羌霄想要挣开。可是羌霄古怪的笑却也是他不懂的:“你不明白……”
阴渗渗的,叫人发冷。
“你不明白……因为你有很多朋友……因为你不在乎……”
江扬看道他这样只难免更担心了,他皱紧了眉头,犹疑着,不知该怎么插进话去,却还是勉强自己不要放任对方流于太沉湎的情绪:“阿霄……你、你说什么啊……我……我在乎你啊——”
他说得小心翼翼,安抚的意味儿也……太浓。
羌霄闻言,过了一会儿,倒像是被呛出个笑,他笑得短促,阖了阖眼——阖了很久,像是用眼睑压迫着眼睛,压得久了,他脸上的表情就也平淡了下来。
他甚至没有睁眼,不过他本也就不需要睁眼,只是有些时候他需要让别人觉得他能看见,而有些时候他也至少会想要看看江扬。
但现在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是。
他想了想,只是反问了江扬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普通人多久可以养成一个习惯么?”
江扬想了想试探着道:“几十天吧?怎么了?”
这个问题他们曾在闲谈里随口扯过,不怎么重要,当然他们插科打诨得多了,不怎么重要的闲聊也自然很多。
羌霄只是说:“……人的习惯几十天就能养成,几十天就能叫新的取代旧的。可我这人多少有些念旧,我也不希望你以后闻见桂花味儿,想起的,就是容承的桂花酒。”
江扬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羌霄却也难得地不需要他问。干脆道:
“因为你第一次请我喝酒,就的,就是桂花糕。”
江扬百年难遇地真正呆了一下,张了半天的嘴,一时也想不起自己第一次请人喝酒就的是什么果子来着?摸了半天鼻子,也尴尬地找不出合适的话,磕磕绊绊着也只能勉强挤出了一句:“阿霄,你……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讪笑着当然说得并不认真。
羌霄怎么会吃醋呢?
对、对吧……?
羌霄一时没有回答,等他缓缓抿唇抿了个笑,就也终于带出些复杂难辨又多少让江扬觉得他可能真被惹毛了的烟火气:“吃醋……也不错啊,有益健康,或许你也该偶尔多吃一些。”
他好像咬着每一个字的吐音说得温和,倒是笑得直叫人心尖儿发凉。
江扬连忙干笑道:“阿、阿霄你别笑得这么让人发毛成吗?”
却是实话实说到给自己又挖了个坑。
“……”羌霄沉默了一下,只弯起了眉毛眼睛又假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就也转身走了。
江扬松了口气,就又赶忙跟了上去。
“阿霄——你认路吗——”
没跑几步,却是撞见了不知为何也留在了宫里的瑞阳王,瑞阳王笑了一下,面如冠玉——还是金银描边精雕细琢一看就很金贵的那种——就有那么些自恃风雅的温润:“你不知道今儿除夕我还要留在宫里过家宴么?”
那便是他们皇室宗亲真正的家宴了。
羌霄勾了勾一侧嘴角移开脸,却是连个“哦”都懒得说,向侧错了一步绕开挡路的这人就也兀自走了。
瑞阳王悠悠假意嗔怪道:“羌公子未免也太失礼了吧?我好歹也是大周的王爷啊——”
却是果然半点回应也没听到。
他倒也只是好笑地摇了摇头,却是看向了一旁赶来正欲追上的江扬不经意般道:“你这朋友可真有意思——”
惹得江扬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瞧了眼他:“——谪仙之姿,却是蛇蝎心肠。”
江扬一愣,本能怀疑的是他竟知道了方才险些成了“秽乱宫闱”的事,知道羌霄扬言如何折磨那宫女的家人,可是转念一想就也觉得他说的可能还是昨夜宴席上的事,就也眯了眯眼不怎么愉快又懒得敷衍他:“你管不着。”
就也干脆往前跑去追人了。
瑞阳王笑了笑,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才慢慢道:“……出来吧。”
一点血迹先于一人的脚步出来,瑞文王瞧了瞧这人却是微微一笑:“看来慕容公子待你不怎么好么,你伤这么重,怎么还敢在宫里肆意溜达——?”
“干……你屁事——!”对方咬着牙,声色却重,就连咬字间的吐息都像是啐出来的利刃,只可惜外强中干,到底还似被掏空了一样。
瑞阳王也就只是笑,倒也似极不以为忤:“……有意思。”
“你并没有真替我瞒过那羌霄,他不可能听不到还有个人——”
“听到又如何?本王还不能带个暗卫么?”瑞文王笑盈盈地乜了眼他,也只闲适道,“何况就算他怀疑,还能真为点没有指向的怀疑就杠上我这个王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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