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欲买桂花同载酒
中州永和二十六年(壬子年)。
正月初七,羌霄失踪,报官搜寻,三日无果。
初九,恒阳老人入宫,皇后关切之下特命锦衣卫参与调查。
初十,言三笑遣门下走卒上质子府回复,歉言未有所获。
十二,百媚教燕知雀门下筛遍近日长安城内往来走动的江湖高手,无果。
十三,清查羌霄书房案牍及近日来往信笺,锁定太学案相关主要参案人员七十六人逐一开始排查。
十四,清查近日往来水路船只。
正月十五……上元。
十六,锦衣卫同知歉言无果,嘱锦衣卫逐名清查近日进出京畿人员。
正月十七。
正月十八。
正月二十……
无果。
正月二十一。
正月二十三。
……
……
……
三月初六。
这谷雨还未到,雨就已下个不停了,天街石板如走水,草木青青,烟雨濛濛掩不去春日的热闹,只偶尔一两把纸伞衬了细细的春雨。江扬也难得撑了一把,走在小雨里犹且热闹的早集。
人那么多……
看来很熟悉。
早起的蒸笼在檐下一片空出雨去的空阔里冒着热气,被雨丝和着的轻风一点点吹偏,又一片片氤氲回来。
江扬递过钱,接回来一包被油纸包上的桂花糕,包得不太严——老板娘是个讲究的,仔细着为了散匀刚出笼的水汽。他也就等了一等,才仔仔细细地把边角小心掖好——
“呵,你可还真有闲心——”
许是他在原地站了太久,李显扬的声音也就不咸不淡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江扬偏过头去瞧了来人一眼就也笑了:“……李公子?怎么哪儿都有你呢?”
李显扬摇摇头笑得轻蔑,像是有些瞧不起他似的:“我可不像你,朋友丢了竟还有胃口特意跑这早集来买吃的。”
“人是铁饭是钢么——”江扬笑笑倒是不恼,丝毫也看不出半点羞愧来,他只耸耸肩平淡道,“何况这裴家铺子的桂花糕也就赶早集卖上三炉,排不上可就没有了。”
李显扬听得可笑,也就冷笑道:“也对,你家那位失踪也都有两个多月了吧?这要不是下落不明,就连那坟头的草也都该长全乎了,你也的确是该节哀了——”
“……”江扬睨了睨他,笑眼眯成细细的两线,终究也只道,“……你倒也真是挺会说话的。”
他的语气平淡,倒叫人有些想起那位失踪的羌霄。
李显扬一愣,心底有点被他这诡异而不合常理的“好脾气”激得发毛,就听见街对面卖首饰的小铺子前吵吵嚷嚷,像是有人对骂了起来。
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指着摊子上的长命锁骂道:“这哪是三圣箴言?你们胡搞瞎搞截得缺文少字儿的!这拼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你也敢摆上来现眼?!”
卖首饰那小姑娘倒也挺厉害,虎了吧唧一叉腰就脆生生地骂道:“呸!你懂个屁!我们家祖宗八辈那都是正经的生意人——卖的东西货真价实从来都是童叟无欺!你自己不识货瞎叽歪个什么呀!你说这字儿不对它就不对呀?你真当你是天王老子呀?难道你这上下嘴皮子一碰我就得听你在这儿胡咧咧?”
原来是泼妇吵架——李显扬心下不屑,撇了撇嘴,听了两句就懒得听了,倒是回首见到一旁的江扬竟看得认真,刚想数落对方几句,却见对方偏了偏眼像是这才重新注意到他,莫名似是审视般思考了一下,竟就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可倒是有些碍事了。”
李显扬眉头一皱,这心下刚一觉得不对,就被劈上脖颈的手刀砍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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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被暖风熏着,像是隔绝了春夜的寒凉。
稍暖的熏香醇厚怡人,于幽谧之中却又不是完全的沉郁,那香气透着一点仿佛被熬煮出醇香的甜,沿着细细的暖风丝丝缕缕地抚进人体的脾脏,又带着一点勾人的余韵。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想要抛弃一切凡尘中虚幻的苦恼,沉进这黑甜的绮丽梦乡。
这是一间很秀雅的屋子,在西边紧闭的窗下摆着一盆可爱的紫花——熙熙攘攘的一小盆,小小的花骨朵彼此挤着,像是快要从花盆里漫溢出来那么多。它们在黑暗中晕散开一点紫白的微光,让人想起月光下静谧的竹林。
竹林幽晦——
于黑暗最深处。
传来少女甜腻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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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会有神吗?
若是有神,要做到如何才能算神呢?
那么妖呢?
什么又算是妖?什么算怪物?什么算天命?什么又算逆天而为?
还是天生我如此便算天命?无论我之如何皆不算逆天而为?
无数簇小小的紫花熙攘又单薄地簇拥在水边,幽微的冷光也像是一点点幽微的警示。
无边广阔的黑暗空阔得高远,像能直达天穹,然而那高高的“穹顶”却被一条黑色的巨龙压着,就像摧城而来的漫天浓云。
这“浓云”在熹微的光影中明灭,瘦削又庞大着崎岖可怖,就像一个狰狞的阴影。
这黑暗也像是远得没有边界,只细细碎碎漫布着繁星似的点,然而从无垠的远处却不时传来一两阵拍击岩石的浪声,那不是活水的流动——虽然水是活水,但声不是流声,那水应是什么恐怖的庞然巨物潜伏在水面之下游弋着摆尾推出去的水墙。
无数黑袍的人一队队来到了水中这座孤岛上,灰暗的黑袍也仿佛被昏昧的黑暗吞噬。
水中的浪声也好像更频繁了些。
——突地!
砰然炸起了巨浪。那巨浪里有遮天蔽日腾起的阴影骤然咬住了水边的一人,旁边的人纷纷惊呼着退散——又像是被巨浪般砸下的水花冲开,纷纷惊恐地避退着又瑟缩到了一起——就像笼子里无处可逃又被大猫骇傻了的老鼠。
然而他们瑟缩着也不敢逃开得太远,黑袍人的队伍还在行进,一队队地,像是对被咬走的同伴全无所察,也像是对那水影里巨大而难窥真容的捕食者视若无睹。
那些被近距离冲击的人颤栗着还是渐渐哑巴似地压下了恐慌,缓缓跟上了别人。一队队、朝圣似的,恐惧着、坚定地,向着这无边黑暗正中的小岛走去。
天上的黑龙四周散乱裸露出一点点碧绿得如同繁星的萤石,黑龙口中还衔着颗琥珀色发光的球体,幽暗的光半明半昧地照出一些可见的模糊,他们借着这诡魅的幽光敬畏又瑟缩地小心地窥视着天上盘桓的黑龙——
不动的黑龙死寂地审视。
外围遥远的高处,间或明灭的光隐藏在后天修凿的石壁间,高高的峭壁上伸出了一处石台,白衣的男人站在高处,俯瞰着岛上一排排跪得更加渺小的黑袍人,不觉眯了眯眼。
黑压压的人头跪了一片,正对着黑龙盘旋的空地上,领头的祭祀低缓地开始吟唱,沉沉地,却回荡在看不破边界的黑暗洞窟里,像是从远山的深处传来回音。
不动的风也像是被搅动得活了,水中的浪声又燥郁地频繁了起来,像是被什么搅得浮躁不安。
那是一种太古老的语言。被隔离得太久,对于今人来说陌生又晦涩,是朴拙的、厚重的,偏又隐隐透出点阴森的沉重——
死气沉沉。
像是被埋久的石头。
白衣人眯着眼俯视着他们,又抬眼看了看天上的黑龙,绵延数里,宏伟惊人,像是直接用山劈出来的,鬼斧神工的巨大龙骨,漆黑发亮,像是泛着金属的冷——
也难怪会被这些愚民顶礼膜拜。却也不过……
就是些石头罢了。
——白衣人想。这世上当真有神么?那么妖呢?若是做不了神……又能不能至少做成个妖?
他就也低低地笑了开来,笑声渐响,回荡在空旷的幽暗里,响亮又阴冷,激起深处愈发激烈的水声。
——就像是躁动。
他的身上带了血气。
受了伤。
于笑中扯到伤口更痛,就笑得更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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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扬刚醒来时缺过氧的脑子还犯着沉,迷迷糊糊地又好像梦到了许多小时候的事。
半睁的眼前光影晃动,隐隐约约像是有几个纤细的身影,女孩子的声音响起,娇娇俏俏的,没说什么也像在撒娇:“哎——他是不是醒了?”
另一个女声低沉地哼了一下。
先前开口的少女却仍旧娇滴滴地笑道:“玉师姐你别不耐烦呀,这人醒了,能玩的花样——也就多了。”
“……我可没你那么变态!”
“师姐这可就是你不懂了,这不叫‘变态’——这叫做情趣。”
“情什么趣情趣?你这臭丫头能不能别拖着个调子跟我这儿装小白兔了?”
“好好好——”那娇俏俏的少女也许是翻了个白眼到底无奈地娇嗔道,“唉——不懂得欣赏——”
“再胡闹小心我把你送到少宫主那里当暖床。”
被冷声威胁的少女却反而笑了:“你胡说,谁都知道少宫主从来不吃窝边草,我这么可爱她才舍不得睡我呢——”
“……”那另一个女子噎了一噎,到底也像是无言以对。
李显扬本来闭着眼睛打算继续装昏,等人走了再看看情况,却被一脚狠狠踹在了腰侧,疼得龇牙咧嘴,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劲装女子,后者高抬着下巴,恶狠狠地睥睨着他:“醒了还装什么装?!你们这些臭男人果然就没一个好东西!”
李显扬:“……”
这分明就是迁怒!
“你、你他妈谁啊?!”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瞬间就被钉入李显扬身后的木板,距离后者耳边不过一指的距离,瞠目瞪他的女人俯下身子,恶狠狠地说:“嘴巴!放干净点!否则老子阉了你!”
李显扬不由狠狠哆嗦了一下,瞬间也觉得眼前这凶恶的女子似乎真会吃人。
倒是劲装女子身后的小姑娘一弯腰趴到了劲装女子背上,垫着脚从女子肩后探出头来,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笑嘻嘻又娇俏俏地说:“噫——师姐,你不要这么凶嘛!人我还没玩儿呢,万一就这么被你吓死了可该怎么办呀?”
劲装女子冷眼瞥了瞥她,倒像是懒得理她,不过倒也终归是锵啷一声收了剑,冷哼一声,倒也干脆眼不见为净似的抱臂退到了一旁。
那小姑娘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娇俏的脸上还留着一点婴儿肥,晃悠悠地两步走近,算不上娉婷摇曳,却也似极早春枝头随风摇晃的花骨朵般可爱。等到走近了李显扬在后者身边蹲下,一双握成小拳头的手支上略显肉感的可爱脸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也就甜甜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李显扬一愣,倒被那“大哥哥”三个字叫得脊背一酥,一时张了张嘴却是憋得脸都红了。
倒是一旁的劲装女子,听了她这甜腻过头的声音一个恶俗地打了个哆嗦,就不耐烦地打断她了:“你问他叫什么作甚?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小姑娘娇俏俏的白眼一翻,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抱怨着竟也像是撒娇,就听她捏着小嗓子道:“师姐你可真没情趣——我跟你可不一样——”
她竟然伸出小巧秀气的指尖挠了挠李显扬的下巴,逗猫似的,惊得李显扬都不由僵死了:“名字这东西,有趣得很,你要养了什么猫儿狗儿有没有名字就不一样了——我呢,从来就不会忘记枕边人的名字!”
她甜甜地笑着,猫儿样的眼睛里就像有两汪融化的蜜糖,醺得李显扬一瞬间都像是有些醉了,却又本能地觉得危险,又为她话里的古怪激起新一层的鸡皮疙瘩。
“你的‘枕边人’?”劲装女子却是冷笑了一下,“那不都已经死了么?”
小姑娘就也只是笑,甜甜地抽空偏头瞧了她一眼,俏丽的眼尾飞得就有些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媚,不巧——也是恰巧,见她转头李显扬才敢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那过分纤细的指尖却因此划破了一点皮,便从李显扬的脖子上勾出一颗血珠来——
也或许那并不是巧不巧,因为那“无意间”伤了人的小姑娘却也丝毫不惊讶,后者瞧回了他,就见一双漂亮的猫儿眼晶亮又似多情地甜甜蜜蜜地瞧着他,就也当着他的面将指尖的血珠含进了嘴里,像是尝到了什么甜味儿般甜甜地笑了:“死了——才能让他们彻底属于我呀。活着的东西——总归是没有那么乖的,不是吗?”
李显扬蓦地头皮发麻,隐隐地却像是终于明白了那劲装女子之前为何说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变态。
后者捕获了他的视线却像是锁定了掌中老鼠的猫,于是笑眯眯盯着他慢悠悠道:“活人多无趣呀——活人也只不过是在‘床上’才有趣哩……”
她的细眉微微抬起,一瞬微微张大的眼里那比常人要满的虹膜也像是微微张大,倒有点类似皱缩的蛇瞳。
李显扬本能绷紧了背,光凭直觉也知道这个“床”指的绝不是一般男人会喜欢的温柔乡。
“你——!”
“嘎——”
却听突然被推开的木门吱呀作响。
满室突兀地沉寂了半晌后,屋内屋外的四人彼此瞧着都有些诡异的尴尬,过了一会儿,才等到屋外的江扬从沉默中挤出了摸不着头脑的一句:“你们……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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