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遭贼

【第八十七章】遭贼

长安的风都像是香的,可这样的地方怎么也会有贼呢?

赵钱氏坐在公衙门前的石头阶上,却哭得头疼欲裂。或许女人当真是水做的吧?便是早以为流尽了泪也还有无尽的辛酸可流。

回去也是没得办法,她倒宁愿死了算了,一想起家里儿子还躺在床上,她心下竟也难得尝清了何为愤恨。不是偶尔夹在丈夫偷出去的赌资里,也不是夹在被人克扣的工钱里,而是丝丝缕缕分毫毕现,像烈火烹煎一样熬人,要她当真希望能拉着那些毛贼也滚下地狱去遭一遭扒皮挫骨去。

可她的痛苦不值当,不重要,于这天地不算什么,不是她痛得肝胆俱裂便能奢望神明显一显灵的。

她只能哭,蹲在那里哭,像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穷酸乡下佬,当然她本也穷酸,所以这次其实也不算什么,不过是……她儿子治病的救命钱……罢了。

反正……反正她也没个在乎儿子的丈夫需要她回去交代的不是?

可是……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

……

又、该、怎么办——?!

她忍不住哭变了调,啁哳的痛哭像是老鸮的悲啼,尖锐刺耳。她哭得涕泗横流,邋里邋遢地坐在公衙门口,就像个撒泼的疯婆子。

她知道她不成样子,可她憋不住,而那些看着她不成样子的人又能管她如何呢?顶多指指点点,她也不在乎了——

公衙的差役不是不可怜她,只是她这点银子到底也算不上什么:

“这些事总是很多的,不过是这两天查得严就收敛些,过两天换个地方便又冒出来哩,毕竟那些偷儿也是要吃饭的嘛——你又不能真因点儿小罪就把他们杀了吧?便是放在牢里,也还要费公家的米钱哩——”

“长安城里人这么多,那些热街闹巷人员更杂,想抓住又哪里容易呢?何况大多时候抓住也没用——就说前年吧,我们抓住一伙,里面不是小孩儿就是老头儿,其中还有个孕妇呢!人家挺着个大肚子你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人孕妇抓进牢里吧?这要是一尸两命了可谁担待得起呀?不过是偷了些银钱,训了两天就也放了——”

“还有那些小毛贼,大多啊都不过是街上流浪的乞儿,对小孩子嘛,能关几天?放出去就又接着偷,偷来偷去,左右偷点小钱也不是重罪,许是人还觉得我们这牢饭不要钱呢?你能拿他们怎么着?”

“这事也不是我们不想帮你——只是这事我们见得多了,和你说一句实话吧,抓到人就够难了,就算抓到了那钱也只能是早没了——”

“你——哎,节哀吧……”

其实人家已经废了好多话给她。毕竟那点钱其实也真没多少,不过是勉强才够格拿银子计量的数目,顶多算是普通人家一年的用度,于她家倒是得更多些时候——

可是对于那些空手套白狼的营生又算什么呢?人家一个月几十几百个人地偷,流水上白花花的银子都不稀罕她这点买瓜子的钱。不过是人家集腋成裘生财有道才把她这小老鼠肉一并咬了去——

其实谁稀罕呀?

只有她……稀罕得要命。

赵钱氏坐在那高高大大比起她们村里祠堂还气派得不行的小衙门前哭得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哭得旁人也忍不住劝她挪一挪窝:

“这在公家门前哭是怎么回事儿嘛?”

“行了,何必这么不经事儿?那钱丢都丢了,哭又有什么用啊?你明知道没用还哭个什么劲儿呀——”

“这世上的事若是哭一哭就能解决,那我们成天都窝在家里抱头痛哭不就得了?再不济挑个戏台子敲锣打鼓开开嗓再嚎个通宵?”

“你何必呢——”

是啊,她何必呢?明知哭最没用,可她就是止不住,那一时间她甚至都不想止住,甚至都想不分好赖地让周围的人都赶紧闭嘴……

“你……您还好吗?”

一个少年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小心地与她平视,一双轮廓深镌凌厉的眼却弯得柔和又客气——整是那个帮忙带她来报官的年轻人。

许是也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没帮到她,此刻蹲在她面前的少年就也难免笑得有些勉强,对待她小心翼翼的,甚至都像是那些笨手笨脚的小伙子对待自家妹妹心爱的纸花。

是一个不懂事又生怕做错事的小哥哥……亲哥哥,会讨好妹妹的那种。赵钱氏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都没有人这么瞧过她。

她到底是忍不住抬手遮了遮鼻子,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遭人不齿的中年妇人如此的模样,可是勉强到底也没能扯出个笑来回应他的善意,她实在太累了,应付不了这些没用的好心:“我——我……”

甫一张嘴,咸苦的眼泪就又洇进了嘴里,沾了奔波一路的风尘,想来也是脏的,又如何入得了眼前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少年人的眼?

她瞧着眼前年轻人耳朵上她叫不上名字的宝石,看他的衣着穿得虽不怎么精细,那料子却是耐用的好皮子,想来这少年也是不缺钱的。便不由心酸,不由去想若是他的钱也分能给她一点,哪怕是一点零头,那就好了——可这世道总是不公平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少年人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刀锋似的眉弓压下了复杂——是可怜她的,但见她而不忍,就不愿将她的境况说得太直白,不愿再加重她的愁苦了:“对不起啊……看来是抓不到偷您东西的贼了……”

他挠着后脑呐呐得便有些羞愧。赵钱氏却忍不住地想——你直接给我点钱不行吗?你那么多钱,你也不缺钱,就直接施舍点我不行吗!便当是我借的也好啊——

其实她知道这么想不对,但那时那刻她看着这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少年人,便想到了自己那总也长不大总也病不好的儿子,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满满的悲愤,也只想着能不能让他们也换换。

为什么命数如此不公?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有些人却被命运踩进烂泥里糟践还不够——

“不过好在夫人您只是丢了些银钱还算好解决。”那少年人却突然抬起头笑了,他解下了钱袋小心地递给了她,刻意把天生清朗的嗓音放得柔和又亲切,“我听说您家小孩子病了,虽然我不会给人治病,但这些钱您拿去可以看看能不能找些更好的大夫。顺带也给孩子买点糖吧,吃药太苦了,我就特不喜欢,您自己也不要太苦了自己才是,要是您要先累垮了,也没人替您照顾孩子不是?”

他实在不适合这么假做温柔地说话,他本来就像头生机勃勃的小豹子,表现得这么“温柔”便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也可能他只是被赵钱氏的泪水吓怕了,他实在不怎么像是会应付女人眼泪的那种。

但是他一笑起来这些感觉也就淡了,许是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习惯的表情,于是一笑起来便没心没肺,好像这天地间也没有当真绝望到死的事情,你看着他笑,便觉得好像……

好像这世上事也总还可以再搏上一搏。像是雨下尽了,总也会放晴。

赵钱氏难得直勾勾盯着人发愣,这实在……是一个看着就挺喜庆的孩子。

那孩子给了她好大一笔钱,她犹豫着,想还回去一些又不舍得。一面忍不住心底的窃喜,一面又忍不住惭愧羞窘。

倒是那少年人体贴地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话不多说便又凑回到了那与他同行的蓝衣公子身边。

那蓝衣的年轻公子生得俊俏得很,像是仙宫里那王母娘娘才能养在身边的小姑娘,只是他眼上不知为何蒙了条干净的布帛,倒是叫人瞅不太全五官。一身浅蓝的衣服,倒是干净又考究的,不太扎眼,却是谁都能看出来的非富即贵。

赵钱氏之前能够认准那少年人出身不俗不至于害她,也多半是因着这位蓝衣公子的缘故,倒是那蓝衣公子虽然看来冷淡疏离,跟着少年引她一个农妇奔走至此竟也没一句抱怨,始终安安静静的,直到赵钱氏不再哭了,才敲了敲凑到他边去的少年人的头,不轻不重的,数落的意味显然高些,嘴上却还是没说什么。

等到送走了赵钱氏,这人才徐然浅淡道:“我的荷包,你给出去得倒挺痛快,好歹把我的袋子留下啊。”

他说得无关痛痒,其实对那袋子也没什么心疼,少年人只道他是故意打趣自己,便也乐得配合地无奈一笑:“哎呀——难得有机会借花献佛摆摆有钱人的阔,这送出钱去还特意把袋子要回来我多尴尬呀?好阿霄,你就别气了嘛——!”

蓝衣公子微微偏头像是透过布帛睨着他假模假式地装相呢,少年人一顿眨了眨眼,陡然福至心灵般放软了声音“撒娇”道:“哎呀——阿霄!别心疼嘛!我明日就亲手给你缝一个!缝一个顶漂亮的!顶顶衬你——包你喜欢!成不成?”

蓝衣公子倒是偏回了头去,嘴角微抿,开口的声音倒凉凉得像是揶揄:“就凭你?怕是顶多眼神好点擅长穿线吧?”

“怎么会呢?我这么聪明肯定学什么都快呀!”

“哦,你学得很快……”蓝衣的公子这下倒真有些像是凉薄的讥诮了,他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向着少年人道,“行,我就等着瞧江少侠的大作了。”

少年人暗地里打了个激灵,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好像又误踩了什么陷阱,一时赶忙扯出个大花猫似的笑脸,顾左右言起了它:“啊……对对对!对了,我还没好好夸夸阿霄呢——”

……什么叫“好好夸夸”?这怎么还跟差了辈儿似的?

蓝衣公子扯了扯嘴角,刚要叫他闭嘴,少年人已经蹦豆似的跳出了一大串熟门熟路的马屁:“所以我就说果然还是阿霄想得最周到,有些事果然还是有钱才办起来方便,我这人也就属花起钱来比较有天赋,要是没有阿霄你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跟他说“你可闭了吧”好像已经太晚,蓝衣公子错失了良机便也好像没了徒劳的兴趣,撇了撇嘴角,一时之间倒也光凭站着就站出个默然无语来,直等到少年人似真似假地“恭维”了一大串像是再也扯不出什么犊子了,他才终于有时间冷笑了一声:“……哦。所以你‘欠’我的钱打算怎么办?”

“呃……”少年人愣了愣,许是也没想到话题会有这么大的转折,愣神之间便已忍不住本能嘴欠胡诌道,“……肉偿行吗?”

“……”蓝衣公子像是在布帛下眯了眯眼,少年人激灵复激灵,终于觉出自己给自己挖坑的本事大概已经没救了,只见蓝衣公子抿着唇角,愣是凭本事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音,生生念出了一种咬牙的温和,“……哦。你想怎么肉?”

“呃……阿、阿霄,你不会想我——”少年人害怕地抱紧了自己,活像是什么面临劫色的良家妇女,“干苦力肉偿吧?!我这么身娇肉贵的——”

蓝衣公子:“……”

是皮糙肉厚吧!

蓝衣公子气笑到看起来都没了脾气:“哦,那你想怎么肉偿?论斤么?”

“论两也行啊!”少年人点一点头,却是认真恳切地替蓝衣公子“谋划”了起来,“不过那样的话阿霄你可得先努力把我喂胖些,我这个斤两直接上称卖——怕是阿霄你要亏呀!”

蓝衣公子冷淡地扯了个冷笑:“可惜你好像还忘了这世上敢收人肉的也不多,如果没人敢买,就算把你喂胖了也还是要亏我手里——”

“嗯!”那少年人却反而得意地笑了,像是终于把他绕到了自己的下怀,“所以阿霄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嘛——!为了不让你亏得更多,我也就只能继续当一个苗条的胖子啦!”

“……”蓝衣公子抿住嘴角压下了火气,沉默了须臾也只能干巴巴道,“说得好像我哪天饿着了你似的……”

少年人笑笑就向他勾肩搭背起来:“怎么会呢?阿霄最好了!”

那是中周永和二十五年的春天,赵钱氏忍不住徘徊回去又偷偷看了少年人几眼。

少年人假意玩笑过后,搭着他那朋友,才难免暴露出几分真实的苦恼:“虽看来是小偷小摸,但对那些贫苦的百姓却是灭顶之灾,也不知能不能找出什么长久有效的办法,光是靠增加人手偶尔严抓也的确是斩草不除根的——”

蓝衣公子倒是平淡得好像事不关己:“人家长安的事,就算你想出了办法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逼着人家的京兆尹为你办事不成?何况这事本就是根除不了的,人本就有不劳而获之心,便是再富裕了,也总还会剩下几个爱偷爱抢的——”

“便是能少上几个也好呀,至少少几个受害嘛!许是还能保下几个人的救命钱呢——”少年人笑笑,却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哎?你说得对呀!流民少了流寇就少,富裕的人多了自然偷盗的也就少了,只要那些穷困到不得不偷的人没那么穷,那么很多人也就自然不会冒险去偷了。”

蓝衣公子嗤笑了一声,冷淡道:“你是想有人拿出钱来救济贫苦,好把这贫穷底线拉一拉?那或许可行,若是再加上用案底衡量品德考核辅助实施,让他们畏惧后果不敢轻易犯些他们眼中曾经的‘小错’——有疏有惩,或许当真可以有些效果。可这钱从哪来?国库么?国库这种东西从来是有进难出,宁愿把能生财的本钱放成死物,不到动摇统治的紧要关头是不可能放出多少的,何况再层层贪墨刮去□□,剩下的又够几人吃粥?”

“可若是能晓以利害……”

“量不出政绩的。”蓝衣公子不咸不淡地摇了摇头。

“诶?怎么突然提到政绩了?”

“因为官员干活本就是瞄准政绩的啊,”蓝衣公子多少有几分冷淡的讥诮,只是终归是不在意的样子,“原本也不过是苦了一些人的钱袋,不是立刻见血见烽火的事,对上面的人来说也就连事都不算。除非那些身受此害的抗议暴乱——不过那也就成了他们小题大做不识恩义了。而上面的人若提出解决这事也没什么好处,算不得功业,反而只可能导致国库亏虚,甚至可能成了军家诘责粮草不足的对象,中周素来重文抑武,本就有个矛盾的坑在那儿,谁说这事谁就轻易能踩了兵部那些将领的矛头。如此看来,倒是什么都不做反而要稳妥得多——上面的官是这么想,如今这君恐怕也是如此。”

少年砸了砸嘴,一时也是无言以对,可总还架不住他想要多想一些:“那若是让他们有事可做,有钱可拿,那……应该也会好很多吧?总好过叫他们一身力气浪费在街头巷尾偷盗乞讨之中,若是能化为什么实体财富,对国家不也是个好处吗?”

“那可得细细安排了……”蓝衣公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可就是一国政事了,非只是大兴土木,调转国库,于有心人恐怕能借此连市农工商的阶层都要大变一变,毕竟人多了自然就成了势,还有钱物政令……呵。”

他摇了摇头倒也失笑得温和:“这可比光开个国库还难啊……你小子可真是不嫌事大——”

少年人反而笑得开怀:“这么说——阿霄你也觉得我说得有点道理?”

“我是觉得你说的难、成、行。你可真是异想天开啊——”蓝衣公子像是强调了一下,只不过声音却仍是低雅轻缓的,好像天生的温柔,仿佛对这些事都不在意,也懒得为此当真反驳少年人什么,甚至最终反而道,“不过几百年后……大概吧。”

少年人笑笑,抬眉抬得好没个正形,却又偏生明朗得洒脱快意,他笑吟吟的,便似这世间的一切都很简单:“可千百年后的事本就是始于今日。为山九仞,我辈身死之时若能自诩做了那九仞高山的一抔前土,不也是有了奠基之功么?”

“便是你想,又哪那么容易啊——”蓝衣公子敲了敲少年人的额头,无奈摇头貌似叹气,像是叹他天真愚莽,然而嘴角微微抿着,却又像是个笑。

像是梨花那样淡淡的欢喜。纵是不永存,也敛了一“尽”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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