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国舅府

那熊样壮的汉子被人打得皮开肉绽，饶是一身肥肉也挡不住的凄惨。赵钱氏远远看得一哆嗦，这才意识到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渐渐散了，她恍然回神就也匆匆忙忙混进人群里快步走了——

这九侯公卿住的地方自是不一样，从来只见富贵鸳鸯集，贫骨沟里聚，富人自有富人该住的地方，豪门大户幢幢相连，哪该挨着点儿穷乡僻壤的粗鄙糟践？饶是贫民窟那小小的公衙分支也未免是寒酸了些，自然是碰不到国舅府富丽堂皇的一片影子的。

赵钱氏绕了许久路，才终于从偏门绕进了国舅府。缀在后面的江扬不远不近地跟着，抬眼瞧了眼正门牌匾上中周太上皇御笔手提的国舅府三字，不觉眯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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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那老婆婆佝偻着腰，细细吟着绢扇上的诗，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外面晚春已是溽热，她昨儿个儿就赶忙找出了去年新裁的裙子，上好的南绣绢裹出外罩纱叶儿来的碧绿荷裙，色嫩，鲜亮，比那上好的雨前茶色泽浅些，却更透出股少女天真烂漫的清雅。国舅府一年才给庵里发这一匹，可叫她爱不释手，这不，早早做好了却如今才舍得拿出来迎牡丹花期。

只可惜料子是好料子，她的头发却早已经白了，这浅青的新绿一点都不衬她，只她自己偏不这么觉得。

雨后的空气似有一种湿润的清甜，像是混了淡淡的蕊香，不知哪家的花儿已经偷跑了开花的时令，她不由细细地嗅着，笑得甜甜的，就好像她当真也才二八芳华，然而笑着笑着，她就又不由有些寂寞。

院外有人进来了，她闻声好奇地瞧去，便见到了陌生却眼熟的面孔：“……小柳？”

来人闻言不由面色复杂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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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钱氏甫一绕进内院就听到有人娇软软地问她：“哎呦？是赵三家的呀，你怎么出去一趟就走了这么久？夫人那里伺候的人手脚不麻利，可是惹得夫人好大一通心烦，你莫不是仗着夫人偏宠便借机出去偷懒了吧？”

来人这话虽然似嗔似怪，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只见她软着调子粉面香腮，分明也只似姑娘家的玩笑，并不当真算得上责怪。可赵钱氏却并不敢怠慢，连忙拘谨道：“劳烦姑娘仔细，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奴婢这就去夫人那里回话——”

来人笑笑，也不好再说什么，目送她离开，才翻翻白眼不屑地笑笑。

她本是公子身旁的丫鬟，原本是大夫人有意留给大公子做通房的，只她自己争气，得了国舅爷青眼，就被调到了国舅爷那里。可惜还没待上几天，这大夫人就“病了”，竟然声称用她这本也只不过是放在儿子而非自己身边的丫鬟“顺手”，就又将人讨到了自己身边——不用想也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她心下不快，自然也看不得这半年来不知为何愈发得了大夫人青眼的赵钱氏。

这赵钱氏也没什么本事，原本也不过是乡间小农出身，府里管事的穷亲戚，她男人没本事好赌好酒，家里欠着债，还拖着个病娃娃，年前还是为了给娃娃看病才闹进京来，狗皮膏药似的求到那本也不想理她的表哥钱管事——

却意外叫国舅夫人一眼相中，让了她进了府，还给夫妇二人都谋了差事，男人被差去了城外的庄子上，留这赵钱氏在夫人跟前，名义上是总管大公子那里的起居用度，实际上还是在夫人跟前伺候为多，得宠得很。

要她香绮说啊，把这么个克子的女人放在她那费劲吧啦才生出来的老来子身边，这国舅夫人可也真是——“□□”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呢。

香绮暗暗冷笑了一下，压着莲步压得轻轻的，每一下都像是压进泥土里的刀，她就这样聘婷袅袅地绕到了老爷的院子，接过她吩咐小红从厨房端来的鹿茸猪骨汤柔柔走向了书房，却听老爷的小厮讪笑道：“姑娘来得不巧，老爷在大夫人那里呢……”

香绮一怔，忖道那老太婆也不知又使了什么花招，真是人老珠黄了还不消停——

然而纵使暗暗咬碎了银牙，她面上反而柔柔弱弱黯然了一瞬，就温温柔柔道：“劳烦哥哥了，既是如此奴家便先回去了，这汤凉了再热就没得好滋味了，等奴家回去熬得新的，再另行送来——”

小厮忙道：“辛苦姑娘了！老爷若知道姑娘如此有心，定然是心疼的——”

香绮羞怯一笑，却故作感念叹道：“奴家福薄，自幼颠沛流离，幸得老爷怜惜，体恤不嫌，若无国舅府收容，今日且还不知会曝尸在何处，若能尽点绵力换得老爷一晌欢喜，奴家就已经很感激了，又哪里会觉得辛苦呢？倒是一会儿过来送汤还得再劳烦哥哥一次，倒才叫奴家惭愧呢……”

那小厮目光闪动，到底是忍不住道：“要不……姑娘且先别麻烦了？老爷他……怕是有要事与大夫人相商，今早老爷他焦躁得很，听是自外面得了什么消息，料想也不大吉利，还不知会与大夫人聊上多久呢——”

“是么？是什么消息？老爷不会有事吧！”香绮面上焦急关切，心下却松了口气——

她暗忖，原是因着有了麻烦才与那黄脸婆磨叨的呀？既是如此，那倒也真不必担心了。

屋内“啊啊”突然叫唤了两声，便听得桌椅乒乓接连砸地，像是一人心焦之下动作笨拙，碰倒了一个便接着牵连了一串，香绮心下一悚，对这声源却有了点猜测。

好在那小厮听得一惊，慌慌张张就要去查看：“哎？！哎哎公子公子——”

香绮心下几乎被这“公子”二字骇死，面上赶忙挥挥帕子假做体贴道：“哥哥快进去瞧瞧吧！可别出了乱子！我自行回去便是就不必麻烦哥哥相送了——！”

“哎哎好好、好好你先走吧！”那小厮焦头烂额间也顾不得她，赶忙跑进了院子。

打眼一瞧就是心神一跌，只见他家老爷院中摆来闲情作画的那画案已是横尸当场，桌上未完成的墨宝被墨泼得好一片乌黑写意，那上好的舶来琉璃笔盏、澄泥伏虎砚台更是碎得一地渣子淋漓。一座虎头虎脑的小肉山站在那里却是拍手叫好，上好的缫金苏绣锦缎绸衣已被重新染就得乌漆墨黑——

小厮心下一咯噔也想干脆两眼一闭就此去了。

“哎呦我的祖宗呦——！”

他哭得跟号丧似的，几乎要立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倒看得那闯祸的小肉山反而乐得直拍手，指着他呜呜地嘟囔：“好玩——好玩——哈！好、好玩……”

他说来说去不过那两三个字颠来倒去，叫人欲哭也无泪。那小厮无可奈何只能拉得他赶忙避开地上的渣子：“哎呦大公子你可快别玩了！先让小人把这儿收拾利索了！等老爷回来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我呢……”

他嘟嘟囔囔垂头丧气将人安置了一下便去寻房里的笤帚簸箕去了，只留下肉山似天生心智不全的大公子往院里的石墩上肉丸子似的一堆——

这肉丸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大人了，一身穿着却不像大人，上好的苏绣锦缎做得却像给娃娃穿的式样，披红挂绿，胸前的小围巾上还缀着个小巧玲珑的长命锁，往他那胖到没有的脖子底下一勒，精致得都像是微缩的了。

肉丸子在院里坐了盏茶功夫便很无聊了，晃晃胳膊弹弹腿，过了一会儿就又青蛙似的蹦起来追着来早的蝴蝶满院跑，软软的春风被他迎面撞到身后便又调皮似的在他衣襟勾勾，恍惚像是拽了拽他的肩膀——

肉丸子猛地一停，止住了肢体不协调的晃悠便往后瞧，自然是什么都没能看到。只觉得许是脖子扭得太猛倒有丝凉，转回头来就又追着那蝴蝶哒哒地跑走了，自然没注意到他脖子上已少了个缀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