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流泻,华彩褪去。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毫无遮挡地呈现在满堂灯火辉煌之下。眉如远山含黛,眼是琥珀琉璃,鼻梁秀挺,唇色浅淡。此刻,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正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审视的凉意,穿越喧闹的丝竹与酒宴的浮华,精准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裴珩脸上。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
裴珩手中那只把玩良久的白玉酒盏,“咔哒”一声轻响,杯底磕在了坚硬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杯中琥珀色的琼浆猛地一晃,泼溅出几滴,落在他玄色的袖口,洇开深色的痕迹。
一股难以言说的凝滞感,瞬间攫住了裴珩的心房。并非错愕,而是极致的近乎冻结的确认——是她!
那个在刑部街泥泞里,脊背挺直如不屈青竹,嘶声喊着“林清冤枉”,最终被他撕碎证物、碾断指骨的医女!
那张沾满污泥与绝望血痕的脸,此刻洗尽铅尘,被华服珠翠簇拥着,竟成了礼部侍郎薛府的金枝玉叶,薛嘉宁?他裴珩御笔钦赐、即将明媒正娶的夫人?
大理寺卷宗上最荒诞不经的案件,亦不及此幕之万一。
冰封的寒潭之下,暗流骤然汹涌。他鸦青色的眼瞳深处,原本掌控一切的漠然,被一种极其陌生的、被强行撕开伪装后的凛冽所取代。不是狼狈,而是一种被置于局中、棋路偏移的警觉。目光如淬毒的钢针,瞬间穿透那层华贵的皮囊,落在她脸上每一寸熟悉的轮廓,那曾被尘土遮掩的清丽,此刻在宫灯下无所遁形,却更显刺目。
更刺目的是那双眼睛!刑部街的绝望与疯狂已荡然无存,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如古井寒潭,清晰地映照出他方才那微不可察的停顿。那沉寂之下,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无声的嘲弄。
她知晓!她一直知晓赐婚对象是他!竟能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平静地端坐于此,接受这场将两人命运强行绑缚的荒谬交易。
“裴卿?” 皇帝略带疑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可是看呆了?朕就说薛家姑娘品貌无双,配得上我朝最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少卿!” 皇帝特意加重了“前途无量”四字,目光扫过在场诸臣,带着无形的威慑。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立刻有反应快的官员高声赞道,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裴大人龙章凤姿,薛小姐国色天香,真乃珠联璧合!”
“此乃圣上赐下的良缘,必能福泽绵长,襄助裴大人成就更大的功业!” 恭维之声再次鹊起,比之前更加热烈,试图掩盖裴珩那瞬间的异常。
裴珩指节微不可察地在袖中收拢,掌心肌肤下的骨骼绷紧了一瞬,方才那泼洒的酒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强行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戾气,面上维持着最后一丝沉静。他缓缓松开紧握酒杯的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的迟缓。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寒刃,重新聚焦在薛嘉宁——或者说,此刻顶着薛嘉宁身份的沈昭脸上。这一次,所有外泄的波动尽数敛去,只余下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探究,如同在审视一件充满未知威胁的证据,冰冷的视线刮过她每一寸精心装扮过的肌肤。周围那些刻意拔高的恭维声浪,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暖阁里只剩下他和她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对峙。
“薛小姐……”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砂石磨砺过,“……安好。” 短短几个字,却像裹挟着寒意,砸在暖意融融的暖阁里,让离得近的几位官员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瞬。
沈昭,顶着薛嘉宁的皮相。她迎着裴珩那几乎要将人刺穿的目光,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极其精准的、冰冷的刻度。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仪态万方,声音依旧清泠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裴大人安好。” 礼节周全,语气恭谨,却无端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皇帝抚须大笑,显然对这对“璧人”的初识颇为满意。暖阁内恭维之声再起,丝竹更盛。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和乐融融。“裴大人好福气!”“薛小姐好气度!”“恭喜侍郎大人觅得如此佳婿!” 声浪几乎要将暖阁的屋顶掀翻。
唯有风暴的中心,裴珩端坐如石雕。玄色的袍袖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着沈昭被薛夫人引着落座,看着她仪态优雅地接过侍女奉上的清茶,看着她微微侧首与身旁的贵女低语,琥珀色的眼睫低垂,掩去了所有真实的情绪。那些喧嚣的赞美,此刻听在他耳中,如同对他精心掌控的局面的尖锐讽刺。
她像一尊被完美妆点、供奉在神龛里的玉像,华美、冰冷、遥不可及。而他方才那一瞬的破绽,在她这份不露破绽的平静面前,显得如此碍眼。
筵席终了,帝后起驾回宫。
暖阁内喧嚣散去,只余残羹冷炙和淡淡的酒气。薛敬远正欲引裴珩再叙,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意:“贤婿……”
裴珩却已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压迫感,瞬间让薛敬远未完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也让几个想上前套近乎的官员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他无视众人,径直走到了正欲随嫡母离去的沈昭面前。
薛夫人识趣地退开几步,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靠近而凝滞。
暖阁角落,宫灯的光芒被高大的身影遮挡,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沈昭完全笼罩。
裴珩垂眸,目光如冰冷的探针,锁在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清:“薛嘉宁……好,真是好得很。”
他逼近一步,两人之间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原来刑部街的泥水,洗得掉一身狼狈,却洗不掉骨子里的东西?” 他的视线扫过她掩在宽大袖袍下的右手,那曾被他一脚碾碎指骨的地方。“攀上薛家的高枝,摇身一变,倒成了本官的未婚妻?薛小姐……当真是好算计。”
沈昭只是微微抬起了头。
琥珀色的眼眸在阴影里,依旧平静无波,像两泓冻住的深泉。她直视着裴珩眼中翻涌的暗流,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纹丝未动。
“裴大人谬赞。” 她的声音轻缓,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手段高低,不都是拜大人所赐么?若非大人当日在刑部街‘指点迷津’,嘉宁又岂会明白,何为‘绝处求生’,何为……‘另攀高枝’?”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裴珩玄色官袍上那象征着大理寺少卿权柄的暗纹,最后落回他惊怒交加的脸上。那眼神,平静之下,是**裸的嘲讽,是对他所有指控无声的、最有力的回击——若非你亲手将我打入地狱,我又怎会抓住薛家这根浮木?
裴珩的瞳孔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戾气混杂着被彻底冒犯的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下颌线条绷紧,周身散发的威压骤然凛冽,几乎要冲破束缚。他猛地抬手——
然而,沈昭比他更快一步。
她极其优雅地标准地再次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姿态恭谨,挑不出一丝错处。
“夜已深,嘉宁告退。大人,慢走。” 声音依旧清泠平静。
说完,她不再看裴珩一眼,挺直了脊背,转身,扶着侍女的手,一步步,稳稳地走出了暖阁。那袭正红的宫装裙裾拂过冰凉的地面,留下满室死寂,和一个被钉在阴影里、周身散发着骇人寒气的裴珩。暖阁内残存的宾客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无人敢上前触这位活阎罗的霉头。
他死死盯着那消失在珠帘后的背影,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鸦青色的眼底,燃起了幽深难测的、如同猛兽锁定猎物般的寒光。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被挑战权威后,混杂着强烈征服欲与毁灭欲的冰冷而扭曲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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