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县夜市繁荣,夜至辰时,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县城主街道的人群熙熙攘攘,酒楼茶楼的灯笼照亮天际,门窗皆大大敞开,客人们笑嘻嘻地靠在窗边吃茶聊天,气氛好不热闹。
韶玉抱着黑猫艰难地挤过人群,走到半道却发现身后的连霁没了身影,等挤回去找到连霁时,却发现连霁正茫然失措地被一名卖糖画的小贩抓着手臂喊:“没天理啦!有钱人还要吃霸王餐!”
连霁急得满头大汗,磕磕绊绊地澄清:“我……我钱袋子不见了……我不是吃霸王餐……”眼见周围渐渐围拢人,有的甚至伸出食指对他指指点点,他更是脸涨得通红,挣扎着试图挣开小贩的手:“大不了我不要你的糖画了。”
小贩哪能轻易放开他,握着他的手越发使劲,紧紧箍住连霁的小臂,尖声冷笑道:“我东西做好结果你不要了?你不是戏耍我是什么!”他早看上了连霁腰间的玉带板,此时不管不顾伸手去拽连霁腰带:“没钱?没钱你就留下这个做抵押!”
世上哪有这种蛮不讲理的人,竟然当街拽他腰带!
连霁被吓得倒退一步,欲哭无泪。
在这忙乱的时刻,冷着脸忽然出现的韶玉在连霁眼里恍若神兵天降。
将十文钱重重拍在小贩的桌上,韶玉将连霁拽到身后,寒星一般的眼眸冷冷逼视小贩:“我想十文钱购买他的糖画了。”
小贩面色难看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嘿笑:“哪里来的小尼姑要管爷爷我的闲事?”
“我劝你最好收下十文钱,然后老老实实让我们离开。”韶玉淡淡道:“否则等其他人来了,你就不好收场了。”她弯唇笑得阴森森的,“铺面被砸了不算什么,可伤筋动骨却是挺折磨人的,你说是不是?”
韶玉的话意味深长,小贩听得眼皮一跳,生出疑窦:听这小尼姑语气,仿佛那公子哥身后有许多侍卫快赶来了?也是,这么大喇喇将玉带板佩在腰间的人身份怎么会差到哪里去。
人贪财没错,可若因贪财丢了性命那就成了大傻子了。
小贩清醒过来,着急忙慌地将连霁先前点的糖画丢过来,收拾摊子离开,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解决完麻烦,韶玉回身看连霁。
尽管她一字未说,但连霁仍旧看出了她眼中的谴责。他尴尬一笑,把那猫咪样式的糖画递过来:“我只是看见几个与你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手拿着糖画,以为你也会喜欢……”
他无奈:“我没想到钱袋子丢了……我甚至根本没察觉到是怎么丢的。”
韶玉接过糖画,算是原谅他惹出的麻烦:“你穿着不凡,又满脸天真,扒手不偷你偷谁?那坏心肠的小贩不坑骗你又坑骗谁?”
“满脸天真”的连霁:“……对不起。从现在起,我跟随在你身后,不离开你半步。”
他说到做到,随着韶玉挤过长长的人群,果真再没丢过。
黑猫贪嘴,静悄悄舔了舔糖画的底部。
韶玉注意到它的小动作,掰下被它舔过的那一部分,道:“了不得,黑猫吃猫了。”她按下黑猫的头,把它按倒在怀中:“不许贪吃,糖吃多了对你不好。”
她把剩余的糖画掰作两半,递给连霁一半:“我不爱吃甜的。”
连霁以为她要扔掉自己的那一半,有些不舍:“你不爱吃的话,全给我吃。”
结果韶玉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不要——我花了钱的。全部给你的话,我岂不是血本无归了?”她皱着眉头含住一小块糖:“至少我要尝个味道。”
连霁闷闷笑出声。
穿过热闹的人群,韶玉带着连霁左拐右拐,来到一座冷清的小巷前。
小巷街道狭窄,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尽头的一间小酒馆灯火通明。空气中酒香隐隐飘来,韶玉听着里面若有似无的笑声,蹲下身,松开怀里的黑猫。
“若是找不到吃的,就来这间小酒馆找里面的老板娘。她行事大大咧咧,但为人爽朗善良,看你饿肚子,一定会赏给你饭吃,总不会教你饿死。”韶玉蹲下身,与黑猫颇有灵性的金眸相对:“当然,以你的本事,想必不会沦落到饿肚子的地步。”
黑猫尾巴摇了摇,主动舔了舔韶玉葱白的指尖。
连霁动容,叹道:“它是舍不得离开你呢。”
韶玉哼笑,收回手:“才不是。我看它是在舔舐我手指上剩余的糖屑——我就说它聪明。”
连霁本想反驳,可见黑猫转头又来舔自己的指尖,不由僵住身子,哑然:“……”好像真的是一只很贪食的小猫呢。
“不要再去清静山附近了,遇上郑朗那个活阎王,小心丢了你的小命。”
韶玉最后抚了抚黑猫的脊背,拍拍它的肚子:“你走吧。好好照顾自己。”
黑猫长长喵了声,优雅地跃上一旁的矮墙,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连霁见韶玉目光始终追随黑猫离开的身影,问:“你与这猫儿认识几年了?”
韶玉思索片刻,答:“我八岁那年初次见它,那时候它瞧着还小小一只,现在我十四岁了……咦,居然有七年那么久了?”她的人生也不过两个七年。
“既然你很喜欢它,又认识了那么长时间,”连霁疑惑:“你为何不养它,甚至不给它取个名字?”
韶玉忽而愣住,陷入长久沉默中。
良久后,她答:“大概是因为,有了名字就有了牵挂。我希望它是自由的,我也希望我是自由的。”说到这,她轻轻笑了声,“何况,它希望自己有名字吗?我不知道。”
连霁的心冷不丁被狠狠撞了下。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突然从左胸口蔓延全身,他甚至来不及想明白这一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就被韶玉拽住衣袖,往巷外走去。
“不说这个了。”她说:“你不是没出过门么?走,我带你好好逛逛去。”
黎安县今晚之所以这么热闹,是因为城里的富豪从豫梁请来一家戏班子为家中过八十岁大寿的父亲贺寿。老人仁善,命儿子把戏班子搭在宅子门口,是以县城里爱听戏和爱凑热闹的百姓们在这一晚尽数赶来。
商贩们看准时机挣钱,也个个摆摊出货,生意果不其然好得不得了。
韶玉翻出钱袋,数了数里面的钱,对连霁说:“我今晚只带了一百文钱出来,方才用了十文钱,剩下的就是文钱不够我们买特别贵的物件,买些简单的吃喝却是可以的。”
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周身来往全是不知他名姓、他也不知他们名姓的陌生人,连霁心情前所未有的飞扬。他高高兴兴应道:“好!”
韶玉没料到的是,连霁率先想要买的居然是一碗酒酿小圆子。兴高采烈地买下一碗酒酿小圆子后,他又拉着韶玉去买了几样荤食,等拎着几袋子吃食坐在戏班子前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时,韶玉不久前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已经干瘪得没有一点重量。
两人的座位太靠后,前头人山人海,他们只有踮起脚尖或高高跳起,才能看清戏台上演的是什么。几位优伶的唱声倒是十分清亮悠远,时不时的能听到一些。
连霁捧着酒酿小圆子,竖起耳朵安静倾听了一会儿,侧头笑吟吟对韶玉说:“原来是这家戏班子。他们前两年去宫里唱过几天戏,我去听过两次,恰好听过这一回戏。”他问韶玉:“你想要知道他们演了什么吗?我说给你听。”
韶玉对戏曲兴致寥寥,她看着连霁手里的吃食,问道:“你是肚子很饿么?可在船上也没见你打开雁白准备的食盒。”
连霁又露出了那种腼腆的笑容。他不好意思道:“是我从没吃过这些东西,所以都想尝尝味道。”
他方才说自己在宫里听过戏,可见是养在皇宫之中。他在整个大晋朝最尊贵的地方长大,现在却说自己从没吃过这些寻常的食物?
韶玉不解,以眼神询问他原因。
连霁道:“宫里对我管教得比较严,从来不许我碰酒肉。”在韶玉惊讶的目光中,他低声补充:“还有其他许多不可——不可大喜,不可大怒,自然更加不可流泪或打骂他人了。”
“本以为你是天生的佛心,没想到原来是人造的菩萨。”韶玉顿时明白连霁的性格为何如此了,她想不明白:“你明明没出家,怎么就过上了和尚的生活了?”
连霁笑:“或许我自小就被教导说将来要去当和尚呢?”
怪不得拜佛大会他会出现在了尘住持身后,韶玉恍然大悟。
她近乎是以同情的语气催他赶紧吃刚买的那些吃食,甚至可惜:“早知如此,我该再带一百文钱出来的。”
连霁奇道:“我以为你会劝我不要破戒。”
“你现在还没出家,怎么称得上破戒。”韶玉道:“如果我是你,现在更要吃个痛快了。现在不吃,将来更没机会吃了,别的和尚都是看淡人生才出家,他们至少体会过人生的喜怒哀乐。”
连霁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将其余的荤食放在长凳一侧,率先捧着那碗酒酿小圆子,神态郑重。
酒酿小圆子称得上什么酒啊?至多算是甜品。可此时此刻,韶玉与连霁全副心神聚焦在这小小的瓷碗上,仿佛他喝得不是一碗江南最寻常的甜品,而是凡人难以触及的仙露。
等连霁严肃着脸拿起瓢羹时,韶玉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周围的一切嘈杂声远去,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眼里只有连霁和快要触及到他唇的那支瓢羹。
人生中第一次尝到酒味,连霁会是什么反应?
韶玉好奇。
然而,正在瓢羹刚刚触碰到连霁唇的瞬间,两人的背后猛然受到一阵大力推搡,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时间在刹那间变得迟缓,韶玉眼睁睁地看着连霁手中的瓷碗翻倒,向下坠去。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啊……居然没摔碎。”
“她接得好快!”
“好可惜。”
孩童们嘻嘻哈哈地在身后说上几句,哈哈大笑着跑远。
长凳上的荤食同样被带得翻倒在地,很快引来周围的两条狗的抢夺。
在前排看客的骂骂咧咧和两条狗的吠叫声中,韶玉反应慢半拍地递过只剩下薄薄一层糖水和两三个圆子的瓷碗,语气不确定地说:“别的没了……碗里剩下的,你喝一点?”
手背黏黏糊糊的沾了大半翻倒出来的糖水,她恍然不觉,心里只顾着替连霁遗憾。
连霁在灯火中看着她难得茫然的脸色,眼底一点点染上笑意。
他笑着应好,接过瓷碗,学着曾见过的别人喝酒的姿势,仰起头将瓷碗中的糖水和圆子尽数吞下,神情认真地品尝残留在口中的味道。
韶玉追问:“是什么味道?”
连霁笑眯眯地回:“好喝。”他真切地与她说:“妙心,酒是甜的。好喝。”
真是个笨蛋!
韶玉噗嗤一笑,想:往后余生,他怕是都要将酒酿小圆子的甜味当成是酒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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