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用带出来的帕子收拾好落在地上的荤食,一起提前离场,去了河边净手。夜间的河水清亮,刺得韶玉一个激灵,她**的双手抬起,连霁已笑着将手臂递过来,说:“你拿我的袖子擦手罢。”
韶玉一挑眉:“我全身加起来都比不过你这身袍子的零头。你舍得?”
连霁含笑:“今晚我花了你的钱,还害得你被那些小童推搡,不过区区两条衣袖,有什么舍不得?”
韶玉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于是听取了他的意见,果然用他的干净袖子去擦手。等韶玉擦完手,他自己也坐在岸边的石凳上,用同样干净的衣袍下摆擦干手。
等连霁再站起来时,一身衣衫已多处褶皱不堪。
韶玉笑话他:“如今你再回去,怕是扒手也瞧不上你了。”
连霁却满不在意,神态轻松道:“那岂不是更好。”
戏班子里的戏唱完了,看客们三三两两走在归家的路上,有的在讨论今晚几出戏的内容,骂的骂夸的夸,有的记住了台上优伶的几句词,散场后依然意犹未尽地学着咿咿呀呀几句。
韶玉与连霁混在人群中间,走在出城的路上。
周边有人视线扫过来,少不得在他们二人身上停留半刻——无他,二人容貌出色,其中一人又穿着尼姑的缁衣,旁人看到他二人走到一处,难免会不由自主地猜测他们二人的关系。
韶玉与连霁半点不把别人异样的目光放在眼里,始终保持着一肩宽的距离,聊着天向前走。
走出两条街时,路边有一年约六十的老妪在卖烧饼,颤悠悠地吆喝:“卖烧饼,新鲜出炉的烧饼,葱花酱香都有,大家心疼心疼老婆子,快来买老婆子的烧饼——”
吆喝着,老妪的声音哽咽起来:“老婆子命苦啊,丈夫是早死的命,儿媳妇跑了,儿子又生了大病,离不得床半分,全靠我老婆子每日照料。也不知我去了后,我那可怜的儿子会不会饿死在床上……”
她说得凄凄惨惨,人群中有人发出嗤笑,可不明情况的几个外地人听了却大受触动,纷纷上前买烧饼。
韶玉听到声音,面色的笑意顿时消散。
她凝神听了会儿老妪的哭嚎,眼里蒙上一层阴翳。她停住前行的步伐,立在原地良久,忽然冷笑:“今天运气真好,难得来一趟黎安县,居然能遇到我的老冤家。”
她扭头对连霁说:“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先去办一件事。”
连霁见她面无表情,心中一跳,瞬间想起了她拿着破碎花瓶欲砸郑朗的模样。
“怎么了?”他拉住韶玉的手,茫然不解:“是与那卖烧饼的老妪有关么?你与她有何愁何怨?你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好不好?”
韶玉挣开他的手:“你别拦我。”
连霁更急:“你要杀她么?你别为她赔上你自己。”
“你想太多了,这么多人看着,我不是傻子,怎么会动手。”韶玉拿他没办法。手臂被他拽着无法挣脱,她软了软语气,低声道:“即使知道她曾骗我到她家去,关了我整整三天三夜,你也要拦我?”
连霁愣住。灯火光影中,他注视着韶玉的眼眸,嘴唇嗫嚅几下,终究一个字没说出来。
良久,他松开了韶玉的手。
依照大晋朝的法律,杀人需抵命。大庭广众之下,韶玉自然不可能让自己陷入泥潭。
但遇见仇人,要她一笑而过,她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微微沉思后,韶玉混进摊前的人群,趁着一名衣着鲜亮的青年人给老妪递去几粒碎银的时刻,她的手握住摊车的把手,突然发力将摊车猛然掀翻!
人群中惊叫声顿起,有人怒骂出声:“是谁使坏!赶紧出来赔人钱财!”
立即有人跟上,叫嚷:“连个老婆婆都欺负,究竟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账!”
但转瞬间,有眼尖的人瞧见从推车底部翻倒出来的大把碎银铜钱,连忙喝止:“别骂了!你们看这老东西摊车里的是什么!”
众人目光追随过去,个个惊怒不已。
“好你个好东西!居然连金子都有!你这么有钱,怎么不给你儿子治病!”
“我平生最恨欺人仁善之人!我好心看你可怜,谁知你把我当冤大头骗?”
“你这些钱财,是不是都是卖惨装穷挣来的?那你先前说的有几分真?”
很快的,附近看不下去的本地人站出来解答:“都是鬼话。这老东西专门骗外地来的人的钱,同样的话她喊了二十年,每次都有人上当。”
人们义愤填膺之际,一尖嘴猴腮的干瘦老头蹦了出来,嘿嘿笑道:“既然是不义之财,那么合该还给真正需要的人!我无儿无女,年龄七十五,我看我比她更可怜,更需要这笔钱财!”
说着,老头蹲下身子,闷头去抢被压在摊车底下的金银。
“啊!你松手!那是我最近几年辛辛苦苦挣来的!你不准动!”老妪这下子装不得可怜了,吓得连忙扑过去夺老头手上的钱财,模样狠厉,哪看得出不久前的可怜相。
周围人看他们厮打得激烈,纷纷感慨恶人自有恶人磨,并不上前劝架,而是站在一旁看热闹。
老妪力气不小,拿起一旁的铁盒就往老人头上砸去,直把老人砸得头晕眼花。
“你奶奶的臭娘们,敢砸我!”摸到脑后的粘腻,三分的怒火眼下成了十二分,老人不再收力,奋力一脚蹬在老妪的肩头,把老妪蹬得往后倒去。趁此机会,他赶紧捡起金银,踉踉跄跄地推开人群跑走。
老妪这下子是真哭了。她坐在一地脏污中,衣衫凌乱,捂着肩膀嚎啕不止:“老婆子命苦!天杀的,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什么世道啊,居然这么多人看着一个混蛋欺负老婆子我!”她瞪着周围的人群,阴森森诅咒道:“你们这些人都会遭报应的!”
连霁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荒诞混乱的画面。他站在人群外,看得惊愕。
“觉得她可怜吗?但你不能心疼她。”韶玉站在他的身侧,淡淡道:“因为七岁的我被她困在她家的柴房饿肚子和挨巴掌时,她也没心疼我。”
话音落下,老妪若有所感,目光径直朝着韶玉的方向看来。
韶玉不躲不避,勾唇朝她微笑。那笑容虽淡,其中的挑衅之意分毫不遮掩。她站在不远处,用这个笑宣告:是的。害你落得现在的狼狈下场的人,是我。
老妪眼神恍惚片刻:“你……你是……’
她遽然发抖,尖声道:“是你害我!是你这个小畜生害我!!!”
韶玉拉着连霁的手飞速向城外跑去。她身子灵活,带着连霁迅敏地从人群中穿过,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带着连霁摆脱了身后的一切,两人安然出城。
两人朝着停船的渡口走去。
连霁总算有时间问韶玉:“你七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我那时候在黎安县当小乞丐。”
韶玉随手折了一枝河岸边的芦苇,连霁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漠然中带着几分散漫的声音:“她推车倒了,骗我说只要我帮她把推车推到她家,她就给我一个烧饼——我太饿了,所以答应了她,结果喝了她递给我的一杯水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人已经被她反锁在她家柴房里。整整三天,她不给我任何吃的,只偶尔给我喝几口水。养牲口都没这么过分吧?”
连霁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上不下下不去,他胸口同样闷闷的疼。他艰难地问:“她想做什么?”
韶玉皱了皱眉,露出嫌恶的表情:“想让我给她那痴呆了的儿子生孩子。”说到这,她表情愉悦起来:“可她没料到的是,我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把小匕首。三天后她那快四十的儿子凑上来想亲我脸的时候,我用那把匕首割下了那男人的右耳,然后跑了出去。”
连霁始终沉默不语。
是生气她做得过分了吧?韶玉猜测。
他不生气才不正常。他被人刻意养成了个活菩萨,现在知道她又欺负老人又割人耳朵,心里一定恨不得离她远远的,或许还会后悔曾经帮她那么多。
不过,韶玉冷冰冰地想,无所谓,他们是阴差阳错才会产生交集的人。黑猫也送走了,天亮以后,他回他的万相寺,她待在她的欢喜庵,两人不会再说一句话。
气氛一点点凝固,两人俱没了来黎安县时的轻松心情,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等重新回到小舟上时,连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韶玉的手握到了船桨上,他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韶玉,小心翼翼地问她:“可是妙心,你七岁时为什么会去当乞丐呢?你那么小,怎么会受那么多的苦。”
现在换成韶玉不说话了。
她甩开连霁的手,突然不想看他。可她能察觉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那眼神是有温度的,并不炙热,也不冰寒,是恰到好处的温暖——正如他这个人。
“我累了。既然你会划船了,等会儿就由你划回去。”
韶玉盖着毯子,把自己全身上下裹住,侧躺着蜷缩在小舟上。夜间风凉,她仿佛不堪忍受,马上又将头也藏进了毯子里。
连霁担忧:“妙心,这样睡会不会憋闷得慌?”
韶玉愈发缩成一只蛹。她说:“不闷。你划你的,别划错方向。”
连霁让她安心:“我知道哪个方向的,来时我一直注意着两边的景色。”
韶玉彻底不吭声了。
连霁握住船桨,撑着小船朝着来时的路返回。月亮的倒影被水面的涟漪晕开波纹,世间太过安静,连霁听到了沿岸树林里传出的蝉鸣声。
啊……原来夏天到了。他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
蝉声与水声中,侧卧在船上、好似已经入眠的韶玉有了动作。她把遮盖住面庞的毯子掀开一个角,露出一双黑白分明又幽若寒潭的眸子。
漫天星辰闪耀,韶玉在看天空,没有看连霁。
“我没有受很多的苦,你不要以为我很可怜。”她静静地说:“七岁时是我不乖,任性地和姐姐吵了一架,自己跑了出去。我姐姐对我很好的,她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她给我取了名字,养我长大,从没有丢下过我,那时我从黎安县那户人家跑出去,晕倒在桥洞下面,也是她找到我,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家的。”
说完这句话,韶玉就把头再度闷进毯子中,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连霁放下船桨,任由小舟在河中悠悠飘荡。
他坐在船头,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仰头看着辽阔的夜空,心里想的是:妙心像猫,像那只他们今天刚刚放走的黑猫。
啊啊啊啊啊啊怎么一直单机啊!!痛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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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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