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长久认真的准备,在六月的经义考察中,韶玉已经能将半部《金刚经》背得无比流畅自然。负责教课的师姐极其欣慰,赞韶玉天道酬勤,甚至把韶玉作为表率,让其他小尼僧多多向韶玉学习。
觉慈替韶玉松了口气,向韶玉贺喜:“真好,你不用担心挨慧音姑姑骂了。”
慧音果真一直在关注着韶玉的学习情况。一日在吩咐韶玉去斋堂为庵主拿午膳时,她似是不经意地对韶玉说:“满招损,谦受益。一次好算不得什么,次次好才值得称赞。”说到这,她皱了皱眉头,不是很熟练地拍了拍韶玉的肩膀,生硬道:“……总而言之,这次你做得不错。”
韶玉愕然。她睁大眼看着慧音,脚下不动,似是呆住。
“再不去斋堂,庵主的午膳都要凉了。”慧音瞪着韶玉:“怎么,非逼我训斥你几句才行?”
韶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去斋堂。
斋堂里,几名与韶玉同期进山的妙字辈小尼僧正在喝绿豆汤。稚气未脱的女孩们笑嘻嘻地说着什么,看见韶玉进斋堂后招呼她:“妙心!快来与我们一起喝绿豆汤,喝了浑身清凉哩!”
韶玉谢过她们的好意,说:“我先替庵主拿午膳,等将午膳送去庵主那里后,我再来和你们喝。”
年岁十二的妙竹最是心直口快,长长叹出一口气,目光同情地看向韶玉:“妙心,慧音姑姑怎么把什么活都派给你了?你整日忙进忙出,连和我们一起喝汤的时间都没有。”
一旁年岁稍大的妙慧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训斥她:“你真是胆子大了,居然连姑姑都敢编排。”其他几人也笑嘻嘻起哄,说妙竹年岁最小胆子最大,在座谁也没她厉害。
这一番场景着实有趣,韶玉看得会心一笑。等取完庵主的午膳,经过她们这一桌时,她笑着对几人说:“慧音姑姑刀子嘴豆腐心,能帮她分担一些事,我心里高兴。”她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猜,方才慧音姑姑怎么了?”
妙竹几人被她引起好奇心,俱是好奇地追问她:“怎么了?”
韶玉眉毛扬起,惊叹道:“她刚才居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夸我今日背经义背得不错!”
几乎是韶玉话音落下的瞬间,妙竹几人全都发出惊呼。
“是慧音姑姑会说的话吗?她竟然会夸人!”
“简直像在做梦……妙心,你实话告诉我们,慧音姑姑夸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惊得一动不动,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妙心你太厉害了,居然能看到慧音姑姑这样难得的一面模样。”
妙竹羡慕地问韶玉:“妙心,下回我背出经义,慧音姑姑会不会也这么夸我?”
韶玉肯定道:“一定会的。”
妙竹高兴之情溢于言表,连着其他几人也跃跃欲试,纷纷表示下次经义考察会好好表现。
端着午膳,韶玉走出斋堂。
堂前院落里的竹子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音,韶玉踏着一地竹影走在鹅卵石小路上,心情雀跃。她想起入欢喜庵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低低道:“姐姐没有骗我,欢喜庵真是个好地方。”
这样的地方,待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这样想,没意识到自己对欢喜庵渐渐有了归属感。
七月份眨眼即至,山间蝉鸣从早到晚不绝于耳,天气逐渐闷热起来。工匠们勉强能镇定心神继续手上精细的雕刻活,那些整日背着担子上上下下的挑夫们却越发难以忍受天气的燥热,开始怨声载道,说工钱给得太少。
负责管理这些挑夫的侍卫长给他们涨了两次工钱,可这些挑夫当天喜笑颜开应下,没过两日又叫苦连天,说中暑会死人,这些工钱看病不够啊。
侍卫长不是好惹的,这回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了,道:“别说整个江陵府了,便是去豫梁打听,你们现在的工钱也是最多的!谁若是干得不如意了,大可直接下山离去,我绝不会多拦!”
韶玉一次遇到侍卫长,他朝韶玉吐苦水:“今年开的工钱比往年都高,更何况我们也怕闹出人命,每日午间太阳最毒的时候都让他们在林中休憩,供吃供喝,以往来山里做工的人都夸我们体恤人,怎么今年我就一下子成了吃他们血肉的扒皮了呢?给他们涨工钱,他们背地里里还骂我抠门。”
韶玉想了想,问:“您是怕涨的太多,三司会拿您问责吗?”
“是呀。现在的三司副使吕康大人铁面无私,送到三司的账本,事无巨细他都要问个清楚,若是我给这些人工钱太高,我也怕吕康大人以为我中饱私囊。”侍卫长愁眉苦脸:“到时候若哪位御史再参我一本,即便我问心无愧,也怕沾了麻烦白受一番罪。”
韶玉代入侍卫长,想到他夹在上下中间,一时觉得他十分不容易。再想到不久前侍卫长还被郑朗缠着漫山遍野找猫,没找到猫还被郑朗刁难,心里对他更是同情。
“哎,要不是为了赶在十月前把上头规定的洞窟凿完,我也不至于被这些挑夫捏住软肋。”侍卫长恨恨道:“肯定是今年的挑夫中混进了什么坏心思的人,整日撺掇大家想些邪门歪道之事。”
侍卫长再次提到了要在十月前赶工凿洞窟的事情。
他说的事情会与连霁有关吗?韶玉不确定。
连霁近来常常待在北山,在其他工匠的教导下雕刻那座属于他的观音像。偶尔的时候,他会来那座废弃道教石窟中坐一坐,或是看书打发时间,或是认真观摩石窟中十几座仙君石像的神态动作,思考着有无可以学习借鉴的地方。
韶玉摘花摘多的时候,会去石窟中看一眼,若连霁恰好也在,她会随手送上几枝自己刚摘的花。
尽管韶玉不肯承认,但确实自从黎安县回来后,她对连霁的印象改变许多,不知不觉中,她已然并不如最初那般抗拒和连霁的来往。
其实,韶玉想,连霁实在是个做朋友的好人选。他耐心温柔,体贴善良,知道韶玉苦于背诵经义的事情后,还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与韶玉解释不同经义的含义。
七月的这一日午后,韶玉到来时,连霁正在临摹石窟里的石像。石窟里昏暗,于是从洞□□入的光圈在哪里,他就追随着来到哪里,把画卷铺到地上,单手撑着地,单手握着画笔,前倾着身子作画。
裴浥从无作画的习惯,绿珠曾画过几张,不过很快就会因为不满意撕掉,等到韶玉五岁以后,她就再没提起过画笔。
因此见连霁作画,韶玉颇感新鲜,蹲在他身边看他画了一会儿。他描轮廓时落笔流畅自由,勾勒细节时却尤其小心慎重,韶玉看得目不转睛,佩服他的画技高超。
连霁问:“你要一起画吗?”
韶玉反问:“也在这张纸上画吗?”
连霁愣住。他不自觉停下笔,表情为难:“我有别的画笔和画纸……”他委婉道:“你可以画一张新的。”
韶玉见他果然误解,忍笑拒绝:“我不会作画,算了吧,我看你画一会儿就走。”
两人闲聊几句,清清淡淡的,连霁问她经义考察背得怎么样,她说没有出错,连慧音姑姑都难得表扬了她一回。他眉眼舒展,替她松了口气,感同身受得好似她背不出来要受罚的人是他那样。
聊着聊着,韶玉说起侍卫长的烦恼,问他:“北山正在修建的洞窟,是不是和你有关?”
连霁继续作画:“一座与我有关,一座与我无关。”他随口道:“我想之所以想赶在十月前完工,是与十月十五万相寺打算为我举办的出家仪式有关吧。”
尽管早就从他口中得知他会出家,可韶玉听后还是惊咦:“会不会太急了?”
“急?”连霁摇头:“如果说从我出生日期开始算起的话,已经不算急了。”说到这,他直起身子,困扰道:“别的没什么,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到要剃度,我总是觉得有些奇怪。”他羞涩微笑:“如果太奇怪的话,你再看见我的时候,可不要笑话我。”
韶玉安慰他:“没事,明年春后我头发也要剃,到时候我们光头见光头,谁也没法笑话谁。”
她话说得糙,可形象生动,画面感极强,连霁想象着那副画面,眉头一扬,笑意更深。
他收起画笔画卷放入挎包,将挎包背在一侧肩上,然后把韶玉从地上拉起,对她说:“走,我带你去看看北山那座正在建的洞窟。这两日他们正在另一处雕凿,石窟无人,正好方便我们偷溜进去。”
韶玉迟疑:“是很重要的地方吗?我能随便进去吗?需要很长时间的话我就不去了。”
“花不了多长时间,我带你从小路走,不会有人看到的。”连霁软下声音:“虽未完成,但那真是个漂亮的地方,我想带你去看看。”
他兴致勃勃,韶玉只好跟他去了。
两人从后山的小路走到北山,来到一处洞窟,一进入洞窟中,夏日的暑气顿时消散,一阵清凉微风扑面而来。韶玉进入洞窟之中,眼见所见之景果然让她惊呼不断:清静山居然有这么大的一座洞窟!与这座洞窟想比,欢喜庵后山的废弃洞窟狭小得根本不值一提。
最让韶玉惊叹的是,这洞窟中竟然有一处天然的泉眼。泉水尽头、洞窟最深处,四座约有寻常男子两人高的僧像安然伫立,或单手握法杖目视前方,或双手合十低头诵经,或手握念珠念念有词,姿态各异,大不相同,但俱是一副庄严模样。
地上到处是碎石,连霁牵着韶玉走上台阶,来到僧像前,向她一一介绍:“这是大晋开国后万相寺第一位住持,法号玄量;这是第二位住持,法号普慧;这是第三位住持,你应当见过,他就是了尘住持了;至于这四座僧像中的最后一位……”他难为情道:“就是工匠们想象中的二十年后的我了。”
韶玉仰头,把所有的注意力留给那座尚未完成的僧像。只一眼,她就立刻明白连霁难为情的原因——僧像目不斜视,神态不苟言笑,瞧着威严摄人,瞧着实在是现在的连霁判若两人。
韶玉抿唇笑,问他:“你二十年后是这副模样么?”
“我不知道……如果有很多人看着的话,应该会吧。”连霁坦诚道:“如果私下只有我一人,应当不会这样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二十年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他同样仰头去看僧像的面容,忽而小声道:“不过我还是希望那时候我可以笑得多一点,这座石像把我刻画得有些愁苦了……人的日子为什么会越过越不开心呢?”
韶玉见他苦闷,不欲他想得太多,于是故意说起别的,开他玩笑:“你的身份比我想象得更厉害——那你以后成了万相寺的住持,岂不是清静山上你最厉害?那你想要护住我,是不是很简单?我是不是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被赶下山了?”
连霁想起郑朗的事,坚定道:“哪怕没有成为住持,再遇到郑朗那样的人欺负你,我也会保护你的。”
本是玩笑话,韶玉听后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又暗自感叹了一句他为人正直,当真是做朋友的极佳人选。
看完洞窟就该离开了,小声说着话,韶玉与连霁再次从小路折返欢喜庵后山。
两人走得快,没有发现树林对面的山间小亭中,有一人意外撇过眼来,看见了他二人的身影。那人陡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站起身来,从亭子中探出头来,向着韶玉与连霁离开的方向极力远眺。
刚从山下玩乐归来的郑朗搓了搓两只眼睛,语气震惊道:“我是不是眼花了,他们两人怎么会走到一处?”他扯过一边的小厮,逼小厮往那处看,确认:“你过来看看,那两人不是连霁和妙心?”
小厮同样不敢置信,缩着脑袋点头:“好、好像是……”
郑朗下意识想越过亭中的围栏跳下去追赶,一只脚踩上栏杆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
一名身材精瘦的年青挑夫走至亭外,问:“公子,你说的妙心就是方才那位小尼姑吗?”
郑朗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挑夫一会儿,意味不明地问:“你认识妙心?”
挑夫眼神闪烁,擦去额头上地汗珠,大着胆子往前走入亭中。他扯开嘴角露出笑,含含糊糊说:“如果公子说的妙心就是方才走远的那位小尼姑的话,我可能是认识的。”他笑容神秘:“不仅认识,她的过去,我都知道。”
郑朗心神一动,起了兴趣,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青挑夫答:“大人唤我薰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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