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位大人姓严。
在被慧音姑姑的警告惊得绷紧身子的同时,韶玉暗自也没有忽略重要信息。
她把这位大人的姓氏记在心中。
欢喜庵并不是每年都收人的。欢喜庵建立了十五年,今年才是第三次招人。
与韶玉同期进来的还有其他十余人。进来的女孩中,最小不过十二岁,最大也只有十七岁,多是因为家庭贫穷被父母长辈送来欢喜庵做比丘尼的。
进庵的第二日,慧音就为女孩们准备了合适的缁衣和僧帽。既入庵中,世俗的名字不能再用,慧音为大家取了不同的法号,并要求所有人互相间都要以法号相称,违者要受罚。
韶玉的新名字“阿玉”刚用了一天,就又被扔到犄角旮旯里。这一辈进欢喜庵的女孩属于“妙”字辈,慧音给予韶玉的法号是“妙心”。
妙心。
韶玉念了几遍自己的法号,觉得并不难听,于是坦然接受。
缁衣穿上了,法号也有了,韶玉原以为下一步就是要剪头发了。
没成想慧音却说:“庵主仁善,不愿诸位稀里糊涂地入了庵,因此愿意给诸位一年时间思考清楚。若是在这一年间你们有谁心生悔意,想要回去俗世中,庵主不但不会怪罪,反而还会送诸位一笔钱财,也算是辛苦诸位在这欢喜庵上为佛祖尽的心力。同时——”
说到这,慧音顿了顿,看向人群中的韶玉,意味深长道:“在这一年间,若是我发现哪位品行不端或是六根不净,我也只能请她离开清静山,回去她该回去的地方。”
这句话就像是对着韶玉说的一样。
她抿抿唇,心里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韶玉的预感没有出错。
慧音姑姑果真对她十分“厚待”,学经书时考韶玉考得最多,擦拭佛像、清扫地板时也盯她盯得最紧,哪位师姐那里做事缺了人手,慧音姑姑不让别人去,只让韶玉去。
久而久之,没过十日,韶玉一听到慧音拉长了语调的一声“妙心”,一颗心就高高悬起,往往是脑子没反应过来时,腿就主动迈过去了。
慧音之所以对待韶玉如此严苛,韶玉私下也琢磨出几分意思。
能够在太后娘娘身边待上几十年,自是谨慎踏实的个性。她虽答应严大人将韶玉带入欢喜庵中,却是不愿意为韶玉毁了前面几十年与太后娘娘的情分。
慧音不清楚韶玉底细与脾气,自然恨不得将韶玉时时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怕韶玉出错牵连到她身上。眼下天天让韶玉干各种辛苦的差事,存的也是磨炼韶玉心性的心意。
慧音在用行动告诉韶玉:即便韶玉是她带上欢喜庵里的,她也不会因此多对韶玉高看一眼。韶玉若是在欢喜庵里犯了错,她照样严惩不贷。
——果真是皇宫里出来的人!做事面面俱到。
韶玉恍然大悟,可没有办法,只能捏鼻子认下慧音给她的所有活计。
累点就累点,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后慧音姑姑总能对她放下戒心。韶玉如此想。
韶玉与慧音的暗流涌动,外人当然不清楚,反倒以为韶玉是得了慧音的青眼,一时之间,不少人对韶玉是又羡慕又嫉妒。
在其余妙字辈的小尼僧眼中,韶玉这是被慧音着重培养了。她们私下都在议论韶玉,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说她很快就要去主堂跟随庵主——也就是太后娘娘——修行去了。
传到后来,在小尼僧们眼中,韶玉俨然已与她们大不相同,她们对待韶玉的态度也是恭敬大于亲近。
没有人亲近,韶玉并不感到失落或寂寞。
总归她这么多年在沁蓉县也是独来独往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何况她来欢喜庵的目的也不是交朋友。
欢喜庵是一座庵,那么寺庙里当然是供奉着几尊佛像的。
与寻常其他寺庙不同,大抵是太后娘娘爱花的缘故,又或者是清静山上栽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花的缘故,在欢喜庵里供奉神佛用的不仅仅是香,还有鲜花。
每隔上一段时日,慧音就会让小尼僧们去摘些鲜花回来。欢喜庵里因而总是花香与檀香共存,韶玉很喜欢这种味道,偶尔摘花的时候也会想起春桃,觉得这么漂亮的花若是簪在春桃的发间一定美极了。
这一日晴朗天气,慧音又让韶玉和几名小尼僧出去摘花。
摘供奉用的花是门学问——不能只摘一种花,还要摘好花、香的花,最好摘完后捧在手里,花瓣能盈盈绽开,姹紫嫣红又不贫瘠或臃肿,如此才是最好看的。
比起在欢喜庵里慧音眼皮底子下做事,韶玉更喜欢出来摘花。一是可以逃离慧音的视线,稍微缓口气,二是受绿珠影响,她自小对花也有几分偏爱。闻着淡淡的花香,她的心情总是能变好。她看着这些漂亮的花,会想起春桃总是簪花的发髻,也会想起石头巷院子里那株由绿珠亲手栽下的垂丝海棠。
她其实很想家,很想绿珠和阿莺,想知道她们现在在做什么,也想知道她们想没想过她。
一面摘着花,一面想着事情,韶玉不自觉顺着后山的小径越走越深。
等回过神来,韶玉的周身已经看不见其他的小尼僧了。她站在一处废弃的洞窟门口,好奇:后山竟有这么一处地方?
周围并无侍卫或僧人守候,韶玉站在洞窟口竖耳倾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里面传来任何脚步或人说话的声音,于是放轻脚步往里走了几步路。
待走入洞窟之中,她很快反应过来——无怪乎这洞窟会被废弃,原来这是一座道教石窟。
大晋尊佛法,万相寺更是地位尊贵的护国寺,上山路上满石壁的石刻全是说的佛法故事,在佛法氛围如此浓厚的地方,眼前这座满是道教文化的石窟自然备受冷落。
兴许是前朝的工匠在山里面开凿的。韶玉这么想。
她手捧着鲜花,跨过地上的水坑与石子,小心翼翼地往里走。通道曲折悠长,沿途石壁上雕刻着许多嬉笑怒骂的小人物,更教人称奇的是,这些小人物有的在喝酒,有的在酣睡,还有的在吹笛抚琴,实在趣味盎然。
韶玉看得越发投入,不自觉顺着通道走入石窟深处。
曲径通幽,道路尽头,忽然一片敞亮。
韶玉被突然出现的光亮怔楞在原地,顺着光亮抬头看去,才发现这洞窟妙处——原来洞窟一侧竟然被开了个圆洞!阳光从圆洞洒入阴暗的洞窟中,在这春日的暖光中,洞窟中的景象悉数呈现在韶玉面前。
十余座仙君石像竖立左右两侧,头戴通天冠,身着繁复精细的衣衫,正手持笏板,微微俯视,含笑往下看去。岁月流逝,工匠们为石像上色的赭石、孔雀石、靛青掉落许多,石像大多斑驳,青一块红一块黑一块,可是仙君面上温和的笑容神态却是精细如当年。
空气中不仅有韶玉手中捧花的花香,更有幽暗的泥土气息、湿润的雨水气息。
在两侧斑驳凋零的仙君石像的注视下,韶玉不自觉屏住呼吸,猝不及防地与正前方正卧于一座石像脚下的少年对上目光。
几乎是在看到这少年的瞬间,韶玉就知晓面前的人就是春桃口中从豫梁来的贵人之一。事后她回想,不确定她究竟是从哪一处细节确定的——也许是他衣服上过于精细的绣工,也许是他腰间露出的那一枚玲珑的玉带板,又也许是他清雅端丽得和话本里描述的世家子无二的标志模样。
但最后她想,大抵其实还是由于他看过来的那个眼神。
太过干净,就像是从不曾被烦恼侵染过,因而清澈得让人生出距离。这样的眼神,寻常的家庭怎么养的出来呢?
韶玉后来对连霁坦诚,她起初是不太喜欢他的,因为他看上去就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彼时的韶玉来说,这么一个人其实意味着麻烦,而她最怕麻烦。
连霁后来也对韶玉说,其实他能感受到她的不喜欢。她那时候捧着花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时候,没意识到自己的眉间微微蹙起了一些。她脸上没有笑,眼神在告诉他她后悔进入那座石窟了。
所以他放下手中的书,忽然开始和韶玉搭话时,他自己其实都很诧异。
与韶玉想象中贵公子们该有的骄矜不同,他说话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友善。语速不快,每个字念得都极其平缓,却又像是蕴含着某种韵律,教人不知为何听来十分舒服。
“你摘的花真好看。”目光轻轻落在韶玉手中的一捧花上,他率先开口,不像是在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话,微笑着赞叹:“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花,它叫什么名字?”
韶玉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犹豫着回答他的问题。
“是我在小溪边上找到的。”指尖点了点嫩白的花瓣,她诚实道:“我见它长得清新可爱,所以打算摘些回去供奉在庵里。其实我不知道花的名字。”
莫名其妙,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奇怪:她怎么会和他聊起来?他们分明第一次见面,甚至连名字都互不知晓。
“真是可惜。”他神情遗憾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瞧你也很喜欢这座洞窟里的石像,你要与我坐下来一齐看一会儿吗?”
像是想起什么,他拿出几本书:“如果你想看书的话,我这里也有书。”
韶玉想起欢喜庵里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慧音姑姑,哪里还敢与这看上去身份就不寻常的世家子弟多说话。
她捏紧手中的花,拒绝道:“再不回去,其他人该找我了。”
连霁怎么会看不出她的拘束。他收回手,眼眸不自觉黯淡下来。
韶玉临走前,他也没有问她的名字,只是温声恳求她:“可不可以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他解释:“我不想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正合韶玉心意。
她爽快应下:“好,我不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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