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有些困扰,她每日安安分分地待在欢喜庵里做事,可老天爷好似看不惯她过平静日子,非要把麻烦一个个送到她面前。
前不久才在后山一座废弃的石窟里遇到了一位不知名姓的世家子,才过几日,又让她被另一位豫梁来的贵人纠缠上了。
这次的贵人可没有前几日那位好说话了,纠缠韶玉的正是那位鼎鼎有名、臭名昭著的皇后亲弟弟郑朗。
韶玉在没亲眼见到郑朗前就对他没好印象,觉得他行事乖张荒诞。哪有正常人会逼知县悬赏一只黑猫?他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强要知县为他出气罢了。
见过郑朗后,她对此人的印象更差——郑朗其人二十出头年纪,长相不丑,可惜酒色写满整张脸,一看他两下青黑、脚步悬浮的模样,韶玉就笃定他私下定是沉迷风月,作风不正。
郑朗那日是来见太后娘娘的。他近日游览清静山周边县城,寻来不少养身子的好物,于是前来孝敬给太后娘娘的。
他进太后娘娘所在的佛堂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慧音就领着他出来了。
兴许是他面上的笑容太过油腻讨好,太后娘娘也不乐意与他虚与委蛇,收下他的东西后就让慧音请他离开。
他显然没有廉耻之心,甚至意图从慧音处探听太后娘娘的喜好:“太后娘娘近来身子如何?我知豫梁与她相同岁数的夫人都会饮参茶之类养身,太后娘娘喜好饮参茶么?”
慧音忍耐道:“庵主在欢喜庵修行十余载,自觉只是佛祖门下一普通门徒,并不喜好他人用凡俗的称谓去称呼她。”
“好的好的。”郑朗毫不在意地改口,继续恬不知耻地问慧音:“所以庵主喜不喜欢参茶?还是她更偏好灵芝茶?”
慧音懒得再回答他任何问题,喊韶玉来送郑朗出欢喜庵。
郑朗正待继续问,可一见韶玉应声来到跟前,一双眼顿时直了。
好俊俏的小尼姑!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他头一次知道灰扑扑的缁衣原来也能被穿得这般好看,全赖了她一身白净的肌肤和水秀的五官。
郑朗往日偏爱妩媚娇柔的女子类型,哪晓得现在被这小尼姑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一颗心居然瞬间就热了起来。
他一双眼也热起来,视线在韶玉身上迅速打了个圈,很是惋惜地啧了声,继而又盯着韶玉的脸不挪开了。
韶玉极其厌恶这种打量的眼神。
她薄薄的眼皮半敛,轻声道:“我送贵人离开。”
说罢,她率先提步向庵门口走去。
郑朗连忙跟上,笑嘻嘻与她说话:“请问小师傅法号是什么?”韶玉抿唇不语,他也不气,甚至把韶玉的沉默当做情趣,嘿嘿乐道:“小师傅不告诉我,我自有其他的法子知晓。”
欢喜庵毕竟是太后娘娘的清修之地,韶玉料想郑朗再胆大也不敢把手伸到这里,因此并不搭理他。她对这种滥情男人的品行知晓一二——若是与他搭话,他便会开始得寸进尺。只怕她回上他两三句话,他心底就会认定她是对他有意了。
以为韶玉的冷淡是不知他身份,郑朗走在她身侧,一面去看她柔嫩洁白的侧脸,越看心中越喜欢,一面嬉皮笑脸地吹嘘自己:“小师傅知不知道我是从豫梁来的?我父母早逝,幸好我是老来子,姐姐待我如自,怜我爱我,你知道我姐姐是谁吗?”
等了片刻,没等到韶玉的半点回应,他不气馁,自接自话地笑道:“我姐姐就是当今皇后娘娘!是不是很厉害?太子见了我都要称呼我一声小舅舅呢。全豫梁的官宦子弟见我都得给我三分脸面。”
果然是个纨绔子弟。
韶玉默默加快步速,闷头向前。
郑朗见她如同玫瑰花瓣的嘴唇抿紧,心中更加瘙痒难忍。真是奇了!这小尼姑越是不把他当回事,他心里就越喜欢她,觉得她与其他女子不同。
见她耳畔的帽子下露出的一部分乌黑发丝,郑朗想要去拉韶玉的衣袖:“哎,小师傅是今年刚上山的吧?原来还没剃度。没剃度的话,小师傅也不完全算是佛门中人,与我说说话聊聊天又怎么了?即便是剃度了,佛家也没有不许小师傅和我等凡尘人士说话的规矩呀。”
欢喜庵大门已到。
韶玉不着痕迹地收回右手衣袖,与郑朗拉开些距离来,淡声道:“我只能送贵人能到这里了——剩下回万相寺的路,想必您比我更清楚。”
郑朗看着韶玉:“我对欢喜庵里的事情了解不多,但也有所耳闻,知道如小师傅这般的小尼僧之所以会上山,大多数是家中贫困,所以被父母长辈送来庵里投奔太后娘娘。小师傅您也是如此吧?”
他语气诱惑:“您一定没有见过豫梁的繁华景象,我敢说若是佛祖去豫梁的销金窝里逛上一圈,只怕佛祖也要还俗。您年纪轻轻的,大好年华还没开始,何必要木头似的一根筋耗在这偏僻山间?人间的爱恨情仇贪嗔恨,您不如随我去豫梁好生品味一番?”
韶玉听他长长一段话说完,实在忍不住对他侧目。
不是被他的话打动,而是感慨这人比她想象的更加混不吝。他此刻就站在欢喜庵里,不远处的佛堂里就供奉着佛祖和十八罗汉,他怎么半点不忌讳?
韶玉不想再听他多说废话,干脆利落地离开。
郑朗伫立原地,看韶玉走远,灰色的缁衣宽大,无法勾勒出她的身型,可她露在外头的脖颈修长,手腕细瘦。他看得目不转睛,不受控制地幻想起那双手握上去会有多细腻柔软。
“欢喜庵欢喜庵,果真让人欢喜。”他喃喃:“如此美人,佛祖怎么消受得起?合该是我郑朗的。”
说到后面,他嘴角一翘,高高兴兴地哼着曲儿离开。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历年来万相寺和欢喜庵都会大半。
佛诞日前三日,慧音就指使着庵里上下准备各项事宜,又是让擦佛像又是让清扫卫生的。山下专人送来许多香火烛台,全是用在佛诞日的。
觉慈对小尼僧们说起往年的盛况:“佛诞日那天,烛台不仅摆在佛龛边,还会摆在道路两边,寓意前途光明,灿烂生辉。你们想想,从山脚到山上,那么长一条路,晚间遥遥看去,与经书里所说的‘妙庄严路’几乎是没什么差了。”
小尼僧们听得心向往之,准备起佛诞日也更加用心。
韶玉却觉得日子过得越发辛苦。
她被慧音差使着做各种事情,忙得脚不点地,半点没休憩的时候。更糟心的是如今身边还多了个不怀好意的郑朗,他总是趁着慧音不在的时候凑到他身边,试图与韶玉搭话不说,还试图对她动手动脚。
韶玉不胜其扰,既顾着他的身份不能打骂回去,又不敢把这事告诉慧音——她担心慧音怪她招惹郑朗,看她更加不顺眼,以这个理由将她赶下山。
总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大麻烦。
韶玉暗自忖度。
四月初八很快到来。
当天起早,韶玉就与其他小尼僧把各处的香火点上。慧音给她安排的事最累,让她去点上山路上的烛火,韶玉一整日重复着弯腰起身的动作,很快累得后背酸疼。
今日山内点的烛火太多,每隔几步路就有侍卫守候,以防烛火不小心点燃山林,坏了这一年一度的大节日。
山里的侍卫不够用,侍卫长从附近几座县城抽调了不少人手过来守山。见韶玉和几名小尼僧太过辛苦,有侍卫想要过来帮忙:“多些人点的话,小师傅们就没那么辛苦了。”
韶玉很是心动,但是想起慧音的嘱咐,还是苦笑着摇头婉拒:“多谢各位好意,可惜这些灯只能由我等佛门中人来点。”
侍卫们爱莫能助,只能站在一边看她们继续点灯。
晚间举办拜佛大会。
韶玉身在“妙”字辈的小尼僧队伍中间,随着其他辈分的师姐们来到万相寺所在的灵山山脚处。她站在阶梯处,手捧着一盏油灯,向上看去是几近有半山之高的巍峨含笑的释迦牟尼大佛像,向下看去是被油灯点亮的蜿蜒山路,饶是她这么个本心并没有多崇信佛法的人,此刻也不由被这宏伟庄严的景象震慑。
万相寺与欢喜庵的沙弥尼僧全部在今晚汇集于此,参与拜佛大会。
主持大会的是万相寺的住持了尘。
韶玉原以为身为大晋朝护国寺住持的了尘会是个天生带笑的大师傅,或许身材还该有些胖,相貌应当与欢喜庵里她常见的笑眯眯的弥勒佛没两样。
出乎她意料的是,了尘住持年岁看着只有四十不到的模样,身姿消瘦挺拔,相貌俊美非常,就连声音都十分低沉有磁性。
他念《赞佛偈》,先说:“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又念:“南无娑婆世界三界导师、四生慈父、人天教主、三类化身本师释迦牟尼佛。”
接着双掌合十,躬身礼拜后上香。
接下来应该是身为欢喜庵庵主的太后娘娘了吧?
韶玉这样想着,却见太后娘娘仍旧站在一侧不动,倒是从了尘主持身后接着走出一位穿着月白衣裳的俊秀少年来。
——正是她不久前在后山那座废弃石窟里见过的少年!
韶玉微微睁大眼眸。
她目不转睛地向上看去,听那少年肃着脸用淡雅清晰的声音念《三皈依》里的内容:“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等到他上完香后退回原位、太后娘娘这才出来念经上香的时候,韶玉还没回过神来。
她有两件事想不明白。
一是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能排在了尘主持后面、太后娘娘前面为佛祖念经上香?
二是这少年居然信佛?可分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懒洋洋地倚在一座道教仙君石像脚下看书啊。
韶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遥遥看着那少年一会儿,暗自撇嘴,收回视线。
算了,不去管他,反正和她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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