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商界分为几大势力。
以商家为首的财大气粗的宁波帮,长久居于领袖地位,而大华面粉厂的苗东声则属于江苏帮,平时不在一个圈子里混,一般没什么交集。
但加拿大牡丹虾的进口业务,被商家垄断了。
为了满足小儿子闹闹的口腹之欲,苗东声一直跟商家保持着良好关系,哪怕在其他方面的生意往来上让点利,吃点亏。
这不,昨天下午,商氏外贸行刚空运过来十大箱新鲜肥美的加拿大牡丹虾,一落了地,还没入库,就被苗家买走了两箱。到了晚上,苗老板请海晏楼的林大厨过来蒸了一笼,剩下的都放进了冰箱里。花了大钱的东西,往往会搞出点大动静来。第二天,整个面粉厂都知道了,闹闹又有牡丹虾吃了。
原打算当天晚上吃了林大厨做的蒸虾,第二天晌午,就请顶家酒楼的冯大厨来炒上一顿油滚麻辣虾。
这两种料理鲜虾的做法,都是闹闹一贯爱吃的。
“闹闹啊,这辈子只吃过蒸虾和炒虾,没吃过别的虾吧?啧啧,真可怜!”张年年一边引导着闹闹往厨房走,一边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
“你说我可怜?”闹闹不服,“我爸爸说,我可是整个上海滩最幸福的宝宝,哼!”
“嗯嗯嗯,最幸福的宝宝,一会儿我可以让你更幸福!”张年年神秘一笑。
“真哒?”
“我发誓!”
“骗人的话,是小狗!”闹闹扭头察觉出了漏洞,马上纠错补漏,“不对,说你是小狗不管用,你又不能少块肉,你还是学小狗叫吧!汪汪汪,叫上三天又三夜,让全厂的人都知道年年是闹闹的狗奴才,哈哈哈……”
得,不用人哄,自个儿把自个儿逗乐了。
张年年心里骂着“死小孩”,鼻孔朝天,气呼呼地翻了个大大白眼。
趁闹闹在树根洼地里,挖了块儿泥巴,给蚯蚓、蚂蚁和它们的其他邻居送终,玩儿得不亦乐乎,她独自进了厂里平时专门给闹闹开小灶用的小厨房,从冰箱保鲜层里取出来十只鲜活艳红的牡丹虾,清洗干净,然后开虾背、取虾线,再倒入白酒将其灌醉,搁到一旁,静置半个小时。
接下来,是灵魂酱汁的调配。
也是这一味生炝虾与众不同的关键一步。
酱汁配料多重且复杂:生抽2勺、香醋2勺、蚝油1勺、麻油1勺、辣椒油1勺、蒸鱼豉油2勺、芥末适量、盐适量、清水半杯、糖少许,全都搅到一起。搅拌均匀了,便搁到一旁。
与此同时,她捞起醉晕了的鲜虾,装入小瓷盆,加入葱、姜、蒜、香菜、小米椒、芹菜、美人椒、柠檬等,再倒入一旁调配好的灵魂酱汁。
随后,她从厨房角落翻出一套塑料手套戴上,伸进小瓷盆里,大幅度抓了几抓,翻拌均匀,一股脑儿丢进了冰箱里冷冻。
“你说要给我做比清蒸虾、麻辣虾还要好吃的生炝虾,我的虾呢?”
闹闹在大树底下玩得没意思了,跳进来缠张年年。
“一会儿啊。”张年年一边抬头看墙上挂钟,估摸着时间,一边哄着闹闹,叫他先别闹,“一会儿年年姐姐给你变个魔术!”
约摸三个小时过去了。
就在日上中天,普撒光热的时候,生炝虾的最后一道程序圆满完成了。
张年年把正在掏鸟窝的闹闹,从老歪脖子树上唤下来,将他领到厨房的小饭桌上,依约把比麻辣虾、清蒸虾还要好吃的生炝虾端了出来。就在他拎起虾尾、去掉虾头准备囫囵吞食的时候,她“啪”地一下子拍在他手背上,拍掉了他手里的虾宝宝,惊得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你干嘛?”
闹闹瞪大了眼睛,露出奶凶之相,不相信在苗家地盘儿上,还有人敢这么对他?
张年年浑然不惧,“你这小饕餮,长这么大没少糟蹋粮食吧?来,姐姐教你这生炝虾的正确吃法。”
吃东西还分正确、不正确?不就是往嘴里塞、往肚里咽么!
闹闹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他神思不清、懵懵懂懂的时候,倒是挺乖的,张年年做啥,他也跟着做啥。
张年年左手捏住虾尾,右手轻轻那么一剥,整条虾肉便“呲溜”滑出了虾壳,闹闹照葫芦画瓢,也“呲溜”了那么一下。接着,学她提溜着虾尾,把白嫩嫩的虾身往灵魂酱汁里那么一蘸,完后整个塞进嘴里,一口下肚,大呼“好吃、好吃!念念姐姐诚不欺我——”
而张年年只是作势往嘴里一塞,并没有真正塞进去。
她见闹闹吃完了一只,便将手里的这一只也塞进他嘴里,塞完还问,“明天还想吃么?”
“想!”
闹闹大力点头,大声回应,大嚼大咽,活似一只小饕餮。
“年年姐姐,你自己怎么不吃呢?都到嘴边儿了……”
难得,这混世小魔王眼里能有别人。
张年年作温柔细语,“留给闹闹吃呀……”
“我听妈妈说,以前外公家里穷,五个孩子粮食不够吃,尤其到了年关,外婆连一块儿五花肉都舍不得吃,全留给妈妈、舅舅和小姨。妈妈说,这是外婆疼爱小孩子的表现。”闹闹忽然转了闹腾性子,进入哲思模式,“年年姐姐,你待我可真好,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原来,你也晓得先前是在欺负我呀?
张年年胸中一口恶气,到此时,已消解了一大半。
她见这一味生呛虾,不单征服了小闹闹的胃,令他至少半年内,对清蒸虾和麻辣虾再提不起任何兴致,还使他头脑丰盈,懂得反思,不再一味地闹腾,渐渐成了一个文明仔,倒也十分得意。
要知道,这加拿大特产的牡丹虾乃海虾之皇,虾肉肥硕,极富弹性,本就最宜生食,是做刺身的绝佳原料,而苗东声每每买到手,不是清蒸就是热油里翻炒,实在暴殄天物。
现在是1922年,某party刚在南湖上开宗立派没多久,料理川、粤、鲁、浙等传统菜式的大厨多固守在一亩三分地儿上,对这牡丹虾的认知不深,无怪乎做出来的东西四不像了,而苗东声又是个暴发户,一向在吃食上没什么讲究,闹闹说好吃,便是好吃,不管闹闹想吃什么,天上的、海里的、土生的,都依他。小闹闹不过孩童一个,又能真正懂些什么呢?
她这一道生炝虾做的甘甜浓郁,一口下肚,鲜爽无比,保证叫这爱吃虾的小闹闹尝过之后,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这偌大的上海滩,苗家想要找出第二个能做出原模原样生炝虾的厨子,也并非易事。
更妙的是,她没有做多,不多不少十只,吃完了也就没了。
“好吃、好吃!”
“年年姐姐,我要把你拴在厨房里,天天给我做生炝虾吃!”
又来了。
看来,“文明”二个字,这辈子都与闹闹这个熊孩子无关了。
张年年敷衍着应承他,在他吃到第六只虾,吃得正欢的时候,悄悄退出了厨房。接着,一路小跑溜出了面粉厂。
从没吃过牡丹虾最适宜做成的菜品——生炝虾,能吃上清蒸虾与麻辣虾,也是不错的,尤其在这个年代,还有很多吃不上饭的流民作对比。
但一旦吃到了加拿大牡丹虾之极品味道,其他做法,就变得格外没滋没味。
得到之后又失去的好东西,才是百爪挠心,要惦记上一辈子的心口朱砂痣。
这便是她对闹闹这个熊孩子的小小报复。
***
又一次来到社会部上海职业介绍所。
受理专员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戴着一副厚厚的大框眼镜,小腹微微隆起,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要去休产假了。她看向张年年的眼神,与前次大有不同,没了热情、没了温度,“一个周,你就被辞退了?”
张年年惭愧地低下了头,“我很抱歉。”
受理专员扶了扶眼镜,凝视着她,像在审判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什么原因?”
就在这时,她接了一个电话,好巧不巧,正是大华面粉厂的老会计来询问有没有合适的新会计,她便顺势问了一下上一个会计——张年年,被辞退的原因。
结果可想而知。
受理专员对张年年的态度更加不友善了,“身为一个会计,居然在业务往来的账目上,算差了十倍,这也太、太没有专业素养了!作为一家专业的职业介绍所,对此我深感惭愧。张年年小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言外之意,是要她鞠躬谢罪,就此别过。
张年年会意,她深深地向眼前孕妇鞠了一躬,但并不打算就此别过。她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故,本没有什么后路。
她言辞卑微,态度诚恳,“这里面、这里面是有误会的,可那老会计完全没有听过我的解释。不,我也不是完全没有错。我不够细心,没有及时发现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我想,下一份工作我一定会……”
“目前没有适合你的工作,下个周你再过来看情况吧。”
受理专员摆了摆手,示意她已经呆得够久,现在可以出去了。
张年年诚惶诚恐,倒退着走出了接待室的门,转身轻轻掩上,姿态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被面粉厂辞退,只是她接下来一连串霉运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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