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056章 玫瑰乳酪

两拨人前后脚来到了万家。

来势汹汹,都带着枪,门卫要拦也拦不住。

他们骇退门卫,冲了进来,在客厅里见到了万守义——

这个万家名义上的管家,实际上的代理人。

自从独子离奇暴毙,万雄就没了以往的勃勃雄心,放缓了拓展万家在上海滩的事业版图,一把年纪了,怕万家断了香火,怕万贯家财旁落,有时间、有精力的时候,就造足了氛围,跟何筱媛关在卧房里,做些有益于绵延子嗣的运动。

但何筱媛的肚皮不争气啊。

这么久了,都没什么动静。

他感到很失望,心里盘算着,再收几个瞧着好生养的外室,不能把希望都压在何筱媛那一张肚皮上。

女人多了,放在事业上的精力就更少了。

万家的日常事务,都交给跟了他多年的万管家去处理。

但这一回阵仗不同往日,万守义搞不定。

一拨是曹大总统的人,要求万家放人,说是曹大总统一早看上的厨子,被掳来了万家;一拨是警局的人,来找万家要人,说是万雄的新宠——何筱媛小姐,私自关押良民,并擅自用刑,犯了蓄意谋杀罪。

这都不是万守义能做得了主的事儿。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违背了不得靠近万雄卧房方圆十米的家规,胆大包天地敲响了那漆金缀玉的昂贵房门,打断了房里的鱼水欢事。

万雄恼了,他暴躁地开门,就像一头即将盛怒的狮子。

一听来人是谁,登时傻了眼——

强龙与地头蛇,都是他万雄不敢开罪的。

万幸的是,无论是曹大总统,还是警局的耿爷,跟他还都算有点交情。

一问明白是怎么个情况,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指天发誓,万家的厨子都是从顶楼酒家和海晏楼挖过来的大厨,都是大老爷们,根本没见过什么小姑娘,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至于何筱媛,本就是他的一个玩物——用来生孩子的机器,既然不听他的话,自作主张,无缘无故,跟一个他根本记不起来是谁的小助理过不去,给他惹了麻烦,便毫不犹豫地把她交了出去。

曹珲的手下将信将疑。

厉言庆带着人,将万家大宅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也没搜到大总统家那位贵客口中描述的小姑娘,这才收下了万雄孝敬他的十根金条子,大手一挥,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万家。

耿爷紧随其后。

他认出了这位是曹大总统跟前第一红人,颇识时务地,将万雄孝敬他的那一份金条子,也堆进了厉言庆的怀里。

厉言庆拿人手短,知无不言。

“听说,大总统有意纳第五房姨太?”

“哪敢啊,大太太、二太太都拦着呢!”

“哦,这么说,索澜迪小姐在府上没少吃苦头?”

“那不可能!三太太、四太太都是她的影迷。”厉言庆怀揣着双份的金条子,眉开眼笑,眉飞色舞,听得耿爷这心里越来越有谱,“她在府上吃好喝好,听曲儿逗鸟,比来的时候还胖了不少!一点没受为难不说,大太太还认下了她这个干女儿,说是指着她养老送终呢……”

……………………

厉言庆回曹府复命,耿爷没有跟着一起。

中间去了趟《品报》大楼,跟胡总编唠了会儿,这几天的时局变幻,与上海滩发生的奇闻轶事,随口问起唐家明干嘛去了,一听是等在索澜迪家,颇有索澜迪一日不现身、不回家,他就一日等在那里,不回报社的架势,直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个个都长了颗恋爱脑?难道是,在内忧外患,人命如蝼蚁的动荡年代,拥有一场无法预料的,会随时随着生命一同消逝的爱情,才更加浪漫刺激?这一番不经讲究的恋爱论,勾起了胡守隽的伤心往事。

他也曾冲破世俗枷锁,爱过、痛过,拥有过也失去过。

生命之花,盛开又枯萎,程英走了,他的心灵也干涸了……

耿爷活到老,还是个大直男。

他以为胡总编神色黯然,是在忧心时局,便宽慰了他几句,北洋政府早就下令,上海周边不得驻军,就算是打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上海来。

宽慰他也是在宽慰自己。

子弹没有飞过头顶,这日子就能过下去。

生命的意义不在长短,过的都足够精彩即好。

唠完了嗑儿,还得回警局,继续办他未结的案子。

***

大太太吕氏是曹珲未发迹时,在乡下娶的小脚村妇,以夫为天、孝敬公婆、勤俭持家,具备一切传统妇女的美德,除了不识几个大字,没啥旁的毛病。曹珲想休了她,也找不到理由、挑不出错。

后来他一路高升,又娶了会周璇的二太、家世好的三太、娇滴滴的四太。

升到了总统,升无可升了,蓦然回首,惦念起了老家的糟糠妻,于是把她接来身边享晚福,博一个“不忘初心”,挽救他岌岌可危的名声,有了她在总统府上“坐镇”,也能节制底下三个爱闹腾的姨太太,不出大乱子。

吕氏心中有十分感动,表现出来的只有三分,剩下的全都是敦厚端庄。

她不会写“团圆”两个字,但心里明白这叫夫妻“团圆”。

老爷待她有情有义,她得知足,懂感恩。

她得不争不抢,不嫉不妒,给三个姨太太做表率。

否则,她在总统府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这个时候的吕氏,已过了适宜生育的年纪。

曹珲瞧着她同自己一样斑白的两鬓,心有不忍,催生出了二两良心,过继了兄长家的一个儿子给她养老,也就是曹珲名义上的长子——曹师栎。

后来三太、四太都生了儿子,长子名分不变。

名义上,曹珲有三个儿子了,但一个女儿都没有。

吕氏一见到年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索澜迪,可稀罕她身上那股又娇又作的劲儿,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生怕她在临时总统府上受了丁点委屈,日后不肯再来了,简直把她当女儿宠。

她没啥文化,无法言语形容自己的真切感受:

她在索澜迪身上看到的,是她不曾活过的人生——

鲜活,明媚,张扬,肆意。

宠够了,就派了一辆别克和四个亲卫兵,护送索澜迪安全又风光地回到了她的住处——金娇公寓。

张年年安然无恙,乖巧地等她回家,她不意外。

她的小脑袋瓜,下意识地认为,是自己人红是非多,太招人了!才惹出“绑架”风波。根本不会想到,她认识了好多年,外表鲜靓,处世圆通,做人体面的何大主编,会那么神经,那么变态,那么疯狂……

意外的是,金娇公寓的铁栏外围了好多人。

上到拄着拐棍的阿爷阿奶,下到妇人怀里抱着的未成年,年轻的男男女女就更多了……

她没想到自己这么重要,不见了会有这么多人关心。

看来,“乔菲公主”真的是个很受欢迎的角色呐!

很快,她从最初的惊讶,转为嘴角扬起,压也压不下去的得意。

“家明呢,我不见了几天,他有担心我么?”

索澜迪悄声问。

她在吕氏那儿得到了关爱,在曹府上受到了优待,在精神上得到了滋养(她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个虚荣的小女人,只有虚荣的氛围才能滋养她),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但又没完全恢复。

“当然!”

张年年瞧着她的索澜迪小姐,没受半点伤、没遭半点罪不说,人还比“绑架”发生前,丰腴了不少,开始替她的家明哥抱不平,“他简直快要急病了,见警局那边迟迟没有你的消息,就跑去各大报社刊登‘寻人启事’,央求印在头版头条,还四处奔波,催着印刷厂连夜赶工,可欠下不少人情债呢!你当这些影迷都是怎么来的?都是家明哥,写的寻人启事太过声情并茂,催人泪下,满满都是对你的深情厚爱。谁人看了不感动,不着急?何况是原本就喜爱你,关心你的影迷们。”

索澜迪听了也很感动。

她下定了决心,不再辜负家明。

***

午后的小饭桌上,摆了柠檬蛋挞、白桃奶芙和玫瑰乳酪几样小甜品,张年年吃掉了三分之二,分给了索澜迪三分之一,刚好果腹。

索澜迪恢复了健康,又开始控制食量了。

两个人都劫后余生,有着说不完的体己话。

“……我一睁开眼,就出现在了一个很宽、很大、很亮的地方,屋顶有咱们家两倍高,烤箱、冰箱、暖手炉、量酒器什么都有,刀架上摆的菜刀、片刀和剁刀,大大小小,琳琅满目,我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眼睛都花了,很像是一个厨房。嗯,大户人家的厨房。我一看,这什么意思?很令人费解啊!”她愉悦地享用着年年的厨艺,神采飞扬地,说起了她在总统府上的离奇经历,“愣了半天,等来了一个老厨子,拎着几只刚杀死的肥肥的鸭子,让我做一道清炖肥鸭和迷踪野鸭,说是他们家老爷和夫人们就好这口。我哪里会做什么鸭子啊?平时都是你做饭给我吃。我说了实话,那老厨子不信,还塞了几大张银票给我,叫我把食谱秘方默下来,默完了还给钱。我倒是很想赚这个钱,比我拍一条广告给的都多呢。可,实在无能为力啊!”

“后来呢?”

“后来啊,还是四太救了我。”

索澜迪拿着小巧银勺,轻舀起一勺乳酪,送入了口中,待乳酪在舌尖化开,玫瑰香气沁入肺腑,愉悦了身心,又继续她的故事,“四太饿了,见催了一遍又一遍,厨房还是不上菜,饿得头昏眼花亲自来催,就在厨房里见到了我,——当时,我握着一把剁刀,对准了鸭腿,想砍又实在砍不下去。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很激动呢!以为我在拍新戏,借用了临时总统府的厨房当场景,还在嗔怪曹大总统,怎么她的偶像来府里拍戏了,也不知会她一声?好半天,见厨房里空荡荡地就我一个人,没有导演、没有摄像,也没有别的演员,才觉的不太对劲……”

再后来,搞明白闹了个大乌龙。

索澜迪天生明媚招人爱,跟曹家的女眷们打成了一片。

大太太、二太太看过她的《她从海上来》,为她在片中饰演的孤弱,而又坚韧的流浪o女,流了好几升泪;三太太、四太太正在迷她的《沪上假日》,在大光明影院看了首映,又去小影院里二刷、三刷,还是看不够。

大太太、二太太宠着她,三太太、四太太捧着她。

她有什么要求,都尽力满足。

“绑架”发生时,她认出了其中一个被扯下面罩后,一枪打死了的恶人,她在万家的摄影棚见过,就冲大太太撒娇,说是万雄狗胆包天,绑了她的小姐妹,也就是曹大总统指明要见的“厨子”,哭着嚷着要大太太帮她救人……

二太太手段干练,立刻叫厉言庆带人去了趟万宅。

她在曹宅里,享受到了小时候曾渴望的,一大家子富足地生活在一起,不必为日常开销烦忧,全家老少都宠她、爱她的温馨氛围。

要不是记挂着年年,她还舍不得这么快回来呢。

“晓得伐?大总统的四个老婆里,有两个是断掌!”

“五四”运动才过去没两年,“德先生”和“赛先生”的余威仍在。

她也晓得“迷信”很不好,可她就是信这个!

听闻白朗和万宥琛一个接一个的死讯,夜深人静时,摸着自己的断掌,忍不住不信。

没想到,曹大总统的妻妾们,甭管多大年纪、念过书没,个个都不信,就连裹了小脚,平日里大门都不出的大太太也不信。

二太太的态度,她更是由衷地佩服,“当时,我看着自己的断掌,跟二太太、三太太的摆在一起,简直不知该说点什么才不尴尬。人家二太太根本不屑一顾,见我这副垂头丧气的窝囊相,痛心疾首,教育了我一番:科学证明,断掌只是掌纹的一种表现形式,与性格、命运、吉凶都没关系,只有脑子没长好,认知水平低下的人,才谣传这是不祥,会带来不幸。我听了她的话,琢磨了两个晚上,也觉的很有道理呢!”

这是她这一趟“失踪”,最大的“收获”。

人家四个太太里两个断掌,也没把大总统克死不是?

“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张年年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安稳落了地。

“对了,年年,曹大总统是不是吃过你做的鸭子?”

“去年秋天,是有这么回事。”

张年年回忆着,“当时,我人还在北平,打了好几份零工,才凑足来上海的火车票钱。一开始,在厚德福打杂,洗碗、刷锅、颠勺、炖汤,什么都干过。没多久,碰上曹大总统过六十大寿,人手不够,又跟着去光园帮工……”

索澜迪没想到,年年瘦小的肩膀上,承受了这么多。

她心疼极了,给了她一个久久的温暖的抱抱。

抱够了,才问,“听四位太太说,你做的清炖肥鸭,曹大总统吃过一回,就念念不忘了好久。过几天元旦,她们邀请我去府上作客,也邀请你,再为曹大总统做一顿鸭子。四位太太都是好人,她们说了,你不想做也成,曹府欢迎你、跟欢迎我是一样的,咱俩都是贵客。年年,你是怎么想的?”

“没问题啊,我好久没料理鸭子了。”

听索澜迪小姐念叨了半天,曹家四个太太待人有多么好,她也想力所能及,帮着索澜迪小姐回报她们。

何况,貌似曹府的厨房听上去很大,很先进。

民国总统家的厨房,就相当于是古代的御膳房了,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

三小份甜品,足吃了三个多小时。

年年都已经吃完,去了趟粮油店,填充完小厨房里米、油、醋、酱、盐、椒、糖的缺儿,索澜迪还在吃着。年年以为,她是为了保持体态,才细嚼慢咽。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是为了什么……

她吃的这样慢,等的这样久,却还是没有等来唐家明的出现。

年年不是说,家明很关心她,差点急病了么?

可是,她都回来老半天了,也不见他出现。

吃完了甜品,她从楼下走到楼上,躺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在她的大平层里,走来走去地,总也静不下来。

甜品很好吃,今天的心情也不错,只是……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

间隔均匀,力道柔和,轻巧中不失沉稳。

只有唐家明的敲门声,才会这样地叫人悦耳舒服。

“年年,我来收《情谜海上花》最后几章的尾稿。”

唐家明温柔的声音,在张年年开门后响起,“天幕那边的电影改编合同都拟好了,等连载完,下个月就可以开拍了。”

显然,他不是特意来找她的。

索澜迪刚刚激动到跳到嗓子眼儿的心,又黯然沉了下去。

“这么快?”

《情谜海上花》尚在连载中,拍摄就已经提上日程。

这出乎张年年的意料。

对着更衣镜整妆完毕,索澜迪装作不经意地漫步下楼,望着她翘首以盼的人,甜甜地笑了,“家明,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唐家明手上翻看着稿子,余光已将她由头到脚扫过,“看起来,你这几天过的不错。”

“还好,曹家的四个太太都是顶好的人,大太太还认了我做契女。”

她脚步轻快,娇柔明媚,显然又活过来了。

“那我就放心了。”

他收了稿,就要走。

索澜迪的笑容立刻消失,木讷讷地拦着他。

他只好解释,“《品报》的专栏不能断更,《快意林》的小说要排版,答应了宋导的剧本得尽快交差,还有签了导演合同的《家有囍事》,过完元旦就要开拍了,得提前筹备。这阵子比较忙。有时间,再来看你。”

她很想任性地抱着他、拦着他,不要他这么忙。

但想想还是算了,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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