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筱媛摆着万太太的款儿，出现在录音室。

一个多月前，在上海市民响应政令，积极地迎接1924年到来的时候，她被丢进了龙华监狱，以私扣良民、施加虐o待为由。

“私扣良民”？显然指的是张年年。

她认识商述安很多年了，知道他是个心狠手黑的主儿，商场上的利益，寸步不让，有着一颗绝对理智与冷静的大脑。这一次，居然冒着可能开罪万家的风险，直接把她丢进监狱里？不可思议。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没看出索澜迪的这个小助理，有什么过人之处，跟棵豆芽菜似的，毫无女性魅力。哦，不对，她还是有长处的，很擅长写白话文小说，写了几本颇受欢迎的小说。但，商述安会是个热爱文学的文艺青年？当然不会，她同他交往了不短时间，从未见他有爱看书、看杂志的习惯，最多为了了解时事，翻翻报纸，他只热爱赚钱。

起初，她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多过了气愤。

关了几天以后，见万雄还没有来捞自己，就开始暴躁了。

她很有策略地白天补觉，牢饭难吃，也逼着自己吃。本来就吃不饱，再吃的少，哪里还有力气自救？每到半夜，她就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其他女狱友被她折磨得不轻，她待遇特殊，被关在单人牢房里，别人想打她还打不着，只能不停地向狱警投诉。扑腾了许久，终于引起了狱长的注意。

见了狱长，她马上换了副嘴脸，也不疯也不闹了，直接亮出身份——

“晓得我是谁么？我可是万雄的人，万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我没杀人放火，也没抢劫偷盗，关了这么久了，也关够了吧？（言外之意，商述安的气该消了吧？）实在不行，你们放我出去，我叫万大老板重重酬谢，多少钱都是可以通融的。万家在上海滩的势力，也不比商家差多少，你们可别不识好歹……”

狱长见她没搞清楚状况，一直在自说自话，没完没了……

赶紧叫停。

“什么万家、商家乱七八糟的，关你、是大总统亲自下的指令！”

当时，何筱媛听傻了，绝望了。

总统亲自下的令？怪不得，这么久了，万雄没来看过她一眼。

她是什么时候得罪了总统呢？

她根本没印象啊！

她有见过总统么？没有啊……

直到临近旧历年底，她发现月事推迟，心中狂喜，装出食物中毒的样子，倒地不起，对门的几个狱友见状，怕她死在牢房里，散发出难忍的尸臭，赶紧叫狱警把人抬出去。

狱警见她还有鼻息，就先送去了华德路上的监狱总医院。

机不可失，她紧紧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从白色的医院床单里探出手来，将手上的镯子、脖子上的金项链都摘下来，硬塞给一个看上去还算机灵的护士，叫她去万家给自己通风报信。

医生给她诊出喜脉的时候，万雄赶到了医院。

他激动地抱起了她，又怕抱得太紧，勒死了老万家的血脉，忙松开了手，把带来的几盒子“小黄鱼”塞给狱长，叫他分给兄弟们喝酒，拿到了她的“死亡证明”，把她领回了万家。

事出意外，家里还没安顿好。

一见到老爷回来，几个姨太太都围了上来。

见了这群莺莺燕燕，何筱媛的脸色很不好看，万雄担心她动了胎气，赶紧表现出独宠她一人的态度，“你不高兴？我把她们打发了就是！筱媛回来了，当然是筱媛最重要。”

何筱媛不是傻子，随便哄几句完事儿。

她最重要？会在她入狱之时不闻不问，转头放飞自我，招回家一堆不三不四的女人，陪他不分昼夜地y乐？

从那以后，她开始疑神疑鬼。

万雄这种越来越虚的老男人，她是看不上的，但她得维持自己和腹中孩儿在万家的地位，尤其在自己怀孕期间，不能叫其他女人趁机上位。

她入狱的日子里，宋如媚也不在。

万影汇不开新戏，万家的录音棚查封了，很多员工闲置，没有收入，都另谋生路去了，她以为，宋如媚也是如此。

没想到，她回来了，宋如媚也回来了。

在录音棚封条拆除的当天，就回来录歌了，还成了万影汇和天幕影业两家共用的艺人，人气归来是早晚的事。

她心知万雄对宋如媚有意，贼心不死，不得不防。

今儿一早醒来，老仆告知，老爷一早就出门了，不能陪她吃早饭，吩咐了后厨，她想吃什么，便给她做什么……

没错，她的目的明确，就是来盯梢儿的。

一进入录音室，两只眼睛就变得犀利了起来，但扫了一圈，并没有扫到万雄的身影。

孟霄慌了，不清楚这人究竟是谁，怎么她俩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一个孕妇，这么爱溜达。但也没全慌。毕竟，刚在万人受众的名人堂登过台，是经过大场面的。她捏了捏如媚姐的掌心，叫她抬头看一眼，门口有个不速之客。

宋如媚抬头看到了何筱媛。

早就料到，来万家的地盘儿，有很大概率会碰面。

她面色如常，同何筱媛客套了几句，关怀她的身体和腹中宝宝，真正是个体面人。

“一个月不见，你倒是见老了？”

何筱媛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在《良友》画报，是个动笔杆子赚月薪的高级打工人，要维护好同女明星们的关系，在需要她们的时候，能约得到她们的档期，上封面、写专访。

如今，她算宋如媚的半个老板娘。

（相信等腹中孩儿出生，就不止是半个了……）

不屑于再做那解语花，给区区万影汇的一个艺人，尽心尽力地提供情绪价值。

从心所欲，刻薄本性大爆发。

宋如媚却不同她计较，只笑笑，“是啊，又一年过去了。”

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

宋如媚很坦荡，她来录音室就是为了工作。

何筱媛呆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溜达着在万家的地盘上，四处去宣誓主权了。医生说，孕妇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懒在一处，动也不动，每天散散步，对孕妇和胎儿都有益。

她听一声“老板娘好”，这心里头便更加舒畅一分。

等她溜达回来的时候，宋如媚和她的跟班已经不见了。

出现在配置最好的那一间录音室里的，是她意料之中，又并不想在此见到的身影。

万雄？

一个人？

宋如媚去了哪里……

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兴师问罪，占据道德制高点，给自己和腹中的胎儿谋划更多利益？想到并没有捉o奸成双，师出无名，还是再等等吧，等宋如媚出现，万雄这个老色o批忍不住的时候。

于是，转身去找其他闲置办公间呆着，伺机而动。

“哐当！！——”

她还没有走几步，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吓得她心脏猛跳了一拍。

猛地回头，看到了万雄两手抽搐着，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不是在掐自己的脖子。

他在害怕，在努力地掰开一双无形中，掐住他脖子的手。

他奋力地想要挣脱，五官扭曲到变了形……

如同《良友》上刊印过的，荷兰画家梵高于1893年创作出的那幅《呐喊》，叫人多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忽然间，万雄看到了玻璃窗外正在发抖的何筱媛，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挣扎着伏在桌子上，又摔到了地上，向着门外爬去、爬往她的方向……

看在何筱媛眼里，就似恶鬼索命一般……

她吓得晃了几晃，晕了过去。

***

警局候审室，坐了不少人。

万雄暴毙当日，在录音室出现过的人，从十几个普通员工，到两位大明星、一位隐形老板娘，都被传唤了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很快，万大善人的离奇暴毙，就成了街传巷议的大新闻。

比去年废柴太子爷的死讯，更加劲爆。

商述安得知消息后，匆忙交待了手头上的工作，也赶了过去。

孟霄是天幕即将上映的《谜情上海滩》的双女主之一，宋如媚是接下来要拍摄的《半生缘》的双女主之一，她们两个，一个都不能有事。

有耿爷帮忙，商述安很顺利地见到了她俩。

孟霄整个人懵懵的。

她才十七岁，根本想不通，白天刚呆过的地方，一切都很正常，怎么才离开一会儿，就死人了？“世事无常”四个字，在她脑海里游了一圈又一圈。

宋如媚比她淡定得多。

“商老板，又见面了。”

她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见到了商述安，也只是礼貌性地淡淡一笑，“《夜·上海》的演唱费用给的太多了，我实在不知，该怎样谢你。”

“那就用档期来谢吧！”

商述安也不同她客气，“以后天幕开新戏，有适合的角色找到宋小姐，宋小姐尽量不要拒绝就好。”

成年人的对话，是这样的。

他想起来了，上一次万家出事，她也前脚出现在现场，事后被叫来了警局，录口供，兼为索澜迪作证。

经历的多，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