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人类高级一点，对某一“热点事件”的讨论，能持续个七八天。
万家的情况特殊，父子俩新年前、后，在同一地点离奇暴毙，法医出具的死亡报告里，同样显示：死因不明，没有看出他杀迹象，也不太像是自杀，引发了市民们无数充满想象力的讨论——
“仇杀、情杀，还是财杀？”
“首先排除财杀，万家父子俩都死在自家的录音室，录音室里除了一堆搬不走的设备，能有啥值钱的？太子爷死的时候，万大善人重金求真凶，三不五时地往警局跑，事业心都整没了，也没听说万家财物上有什么损失……”
“唉，可惜了，万大善人人是真善啊！不说别的，就那火车站旁，免费的万家粥铺，不知活了多少无家可归之人的命。”
“做做样子罢了！于万家财富，不过九牛一毛。”
“话说，前一阵子，命案发生地，也就是万家的录音棚，还被查封了，说是为了什么私仇把什么人绑架了？就藏在里面！当时曹大总统的人，还有警局的人，一起到万家要人……”
“什么人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这就不清楚了……”
“听说是曹家大夫人的亲戚！”
“不会是来自总统夫人的报复吧？”
“那不能啊，总统夫人出手，用得着搞这么神神鬼鬼么？随便找个理由，把人丢进监狱里，跟染了瘟疫的病人关一处，能有几天好活？多简单的事儿！再顺便霸占了万家财产，岂不两全其美？再说了，去年总统大选，万家父子没少替咱曹大总统出钱出力，就算后来结仇了，也不至于要万家绝后。”
“你要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万家父子去年在广州府给曹大总统拉人气，是不是还遇上了一个杀手？幸好身边的保镖得力，一人一枪，将那杀手当场毙命。”
“听说，那个杀手也不简单，叫什么来着？是一个洪门的弃徒！”
“不会是哪个杀手的后代，找上万家父子，来报杀父之仇的吧？”
“杀手不都是亡命徒么，还能有后代啊？”
“谁知道呢，万家家大业大，能得罪人的地方多了去了。”
“唉，你们说，这么大一份家业，最后会便宜了谁？”
“说不好，万雄这一代算是断代了，但万家不出五服的远方亲戚，应该还有吧？哦，他还有不少女人，听说其中一个怀孕了？”
“我也听说了，为了让那位安心养胎，还把其他女人全都打发走了……”
“来争财产的人，指定不少，看来，又有热闹看了！”
“这就要看万大管家支持立谁为继了。”
……………………………………………
在上海滩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恐慌。
过了大概半个月，各种流言渐渐散去，人们继续下一个街头新闻的热议，剩下的事，就交给警局了。
万雄暴毙当日，万家录音棚出现过的人，都一一排查过了。
基本上，在万雄出事那会儿，都有不在场证据。
万雄到来时，宋如媚和孟霄已经前往胡记，点了两碗云吞面，吃了起来，胡记的老板和食客，都是她俩的证人。
录完了口供，便离开了警局。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录音室，除了装修豪华点，拥有目前整个上海最先进的录音设备，看上去平平无奇，耿爷亲手在屋顶、地板和四壁敲了一轮，也没有发现什么暗道、密室，居然年前、年后发生了两起命案？在万雄倒下的地方，取证完毕后，便叫人保护现场，挂上了警用门锁。
刚解封不到一天的录音室，又尘封了起来。
命案发生前，《夜·上海》只尝试录了一个小样，是宋如媚一边操作着蜡筒录音机，一边指点孟霄该怎么配合录音师的工作，顺手录下来的。等孟霄学的大差不差了，两个人就离开了。
这个时候，又该去哪里找一处差不多的录音公司呢？
“天幕新购入了一台留声机，和一台蜡筒录音机，你们习惯哪个？就用哪个，小江会帮你们录，他水平不错的。”
江泽是复旦大学物理系的学生，师从乔斯科。
当他发现，自己热爱电影，远胜于机械制造的时候，就中断了学业，到天幕影业来发挥专长，担当录音师了。
“这两套设备……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年底。”
“去年年底……”
宋如媚是个识货的，她看出了天幕的录音设备，其实比万影汇的更先进，“当时，我说万家拥有全上海最优质的录音设备，想在万家的录音室里录制《夜·上海》，您也同意了？”
借用万影汇的场地、设备，是要格外出一笔不菲的租金的。
而天幕明明自家就有……
她心中过意不去，没有说的很直接，但她明白，商述安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
成年人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得尊重你啊。”
商述安接过陈特打印好的曲谱，给了江泽和宋如媚一人一份，另外的备份，放在书架上，“天幕影业诚意邀请宋小姐，帮忙录制电影主题曲，自然会百分之分尊重宋小姐的意见。影响歌曲录制效果的因素很多，除了客观的设备质量，演唱者的心情也很重要。就类似……有的人离开了熟悉的床，就睡不着觉。我不清楚宋小姐除了设备，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偏好，万一，就是念旧，喜欢熟悉的场地呢？总之，宋小姐的想法最重要。”
***
《夜·上海》的录制与《谜情上海滩》的宣传，同步进行。
1924年的2月14号，天幕影业出品的《谜情上海滩》正式上映——
除了热门小说打底，故事情节依旧饱满，戏剧冲突依旧不断，在场景的转换，节奏的流畅度，与配乐、光影的应用上，都比去年的《沪上假日》技高一筹，又引发了业内的热烈讨论，唐家明作为导演的知名度，再上一层楼。
“首部国产有声电影”的噱头，《沪上假日》用过了。
但以一分钟广告片“绝色”为引，《谜情上海滩》也吸引了大批的观众进场。而大多数的观众，第一次观看《谜情上海滩》，有如“绝色”重现，除了惊叹，还是惊叹。没看过原著的人，不明觉厉，需要结合报刊上的影评，才恍悟这是一个“结局早就写在了开头”的故事；看过原著的人，为了这超越时代的视觉体验，也想二刷、三刷。就连旅居租界里的洋人，也不可思议：上海本土的电影，居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要知道，这个时期的好莱坞，有声电影还处于萌芽阶段，并遭到默片拥趸的抵制，认为有声电影的出现，是在摧毁电影的艺术性。
1910年下半年，美国人爱迪生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有声电影放映机。
但至今，有声电影放映机在美数量不足二十台，因为根本没市场，卖不出去。坚定认为有声电影无法替代默片的，是一帮老古董没错，但也是业界的权威。无声放映机的生产厂家，和默片的中坚力量，都在为了既得利益，遏制有声电影的发展。
1924年上半年，一个上海电影协会的年轻导演，拍出了一部长达六十分钟，兼具商业性与艺术性，质量上乘的有声电影。
上海将近三分之二的电影院，都具备了放映有声电影的条件。
在洋人眼里，这简直不可思议！
最早一波购买《谜情上海滩》拷贝，一轮上映的电影院门口，几乎从早晚，都挂着“客满”的牌子。
可以说，一票难求呐。
***
孟霄看完了《谜情上海滩》的首映，久久不能平复。
她读完了小说和剧本的时候，只认为是一个曲折复杂的故事，参与其中拍摄，并不觉得比如媚姐的作品高明多少，当看到了加工后的成品，才明白，与她以往看过的无声电影，有云泥之别，更感佩于唐导的才华。
这一天，是西方的情人节。
她从小学的是传统京戏，戏班子里也没人爱过洋节，但是，她就是很想在这一天见到唐家明。
从大孚金笔厂，挑了一支银合金的钢笔，匆匆赶去了《半生缘》的片场。
据说，《半生缘》原定导演也是唐家明。
他为了《谜情上海滩》的有始有终，推掉了《半生缘》的执导机会，让给了前辈宋川驰，又为了回报天幕的知遇之恩，以演员的身份，参与到了《半生缘》的拍摄中……
在《半生缘》的筹备室，她找到了一摞备份的拍摄日程表。
巧了，他不多的戏份，都集中在了今天。
她见过了唐家明作为唐导的专业，还没亲眼见过他现场演起戏来，什么样子？是更拘谨一点呢，还是更潇洒一点……
怀春的少女思绪翻飞，一路走、一路幻想。
当她走到摄影棚，发现现场异常安静，针掉到地上，也能听到响的那种静，便好奇地，顺着工作人员的视线，侧身穿过人群，又寻着两台摄像机共同对准的方向，找到了想要找的人，也看到了不该看的画面……
石化在了当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