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079章 夜·上海(上)

由宋川驰执导,他与唐家明共同完成剪辑的电影《半生缘》,是在第二次江浙之战的炮火声中上映的。

直系与奉系共享胜利果实没多久,终因利益分配不满,闹掰了。

苏军得到了皖系、奉系两大军o阀的支持,撑足了底气、挺直了腰杆,再度发兵南下;浙军与曹大总统所在的直系集团,节节败退。

正常来讲,不会打到租界。

况且,苏军想要得到上海,入驻上海,在这片福地上谋利,而不是摧毁上海。

但两军交战,炮火无眼,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驻扎在上海的各国领事们,被当前的局势吓坏了,纷纷致电各自国o家的上层,请求军舰支援,一旦战火波及到了租界,他们得逃命。

唐家豪的小团队,在北平拍完了韦岚昉先生的京戏影像。

顺道回了一趟上海,同天幕签了份补充协议,支付了尾款,取走《沪上假日》《谜情上海滩》《半生缘》和家有囍事系列前两部的拷贝,便紧急离开了上海,返回南洋,生怕走的晚了,航线断了,就走不了了。

临别前,他同弟弟再一次说起前往香港发展的旧题。

这一回,唐家明不再“考虑”,表示会尽快说服索澜迪,早日到香港与兄长会合,再造一番事业。

都说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

电影又何尝不是呢?太平盛世,才有它的百花齐放,欣欣向荣;战乱年代,根本没有它生存的空间,更别提发展了。

战火纷飞,人心惶惶,小市民们除了买米买菜,很少外出娱乐。

大部分的电影院,都已经歇业了,只有租界内的几家洋人开的大型电影院,还在正常营业中,《半生缘》每天的票房,还不足当时《谜情上海滩》的两成。幸亏有北平、南京、广州、重庆等地的拷贝收入,回本不难。

与之相反,报刊杂志的销量反而大增。

人们通过《时报》《品报》《沪上晨报》《自由谈》等了解外界新闻,通过《快意林》《小说月报》等打发闲置时光,正在连载辛籽沐最新小说《夜半绣花鞋》的《快意林》,最为畅销。

元靖盈也在追《夜半绣花鞋》的连载。

她看过了张年年所有的小说,认可了她在白话文写作上的才华,与广告片策划上的想象力,成为了她的书粉,也赞同几位经理想要找她再度合作,拍摄美诗桐其他产品的想法。

但仍懊恼,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回到上海来?

Peter好心劝她,“姐啊,中国有句古话,叫既来之、则安之,咱已经在上海了,原计划拿下天幕几部有声电影的欧洲放映权,现在整个海外放映权都归咱了,达到了预期,还超过了预期,咱这一趟,不白来!中国还有句古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是英国人,一旦战事波及到了租界,去领事馆求助,领事馆不会不管我,我也不会丢下姐。上海战乱,本地电影市场萎靡,影院大多不开门,商老板会更加需要咱的订单,下次再购买天幕的片子,还可以压价呢。”

元靖盈听完,这攒紧的心头顿时松快了不少。

很多人不理解,她追求者不少,哪个国家、哪个年龄段的都有,为什么独独选中了Peter这个小白脸。只有与Peter朝夕相处的她,才懂得Peter的好。

很多时候,Peter就是她的定心剂。

***

查理追求索澜迪,每天一束不同的鲜花。

他几乎不懂中文,只会说元靖盈交给他的三个字“我爱你”,但索澜迪听了也就笑笑,没有多余的反应。几次下来,他就觉的这三个字很没用,再不说了。

索澜迪是一个法文字母都认不得。

两个人之间,只能通过张年年,用简单的英译汉来回交流。

张年年站在唐家明这一边,自作主张地,说了很多拒绝查理的话,查理油盐不进,坚定地恋慕着索澜迪小姐,一心想要同她共度余生——

“Don’t send flower anymore.”

“Why?”

“She doesn’t like.You don’t know her at all.”

“I agree with your statement,but I won’t give up. I will insist on giving her a different bouquet of flowers every day until I give her the one she likes. Maybe one day, she will fall in love with the person who gave her flowers,even if she doesn’t like the flowers.”

……………………………

唐家明的脸黑了又黑。

他早就到了金娇公寓附近,但没做声。

他想知道,索澜迪身边的这只新苍蝇,在打什么主意,也想知道索澜迪的态度,值不值得他一再忍让、包容。

直到查理离开,才黑着一张脸,敲响了金娇公寓的门。

张年年给他开了门,索澜迪楼梯上到一半,见他出现,转身飞扑下来,绕入他的怀中,“家明,你最近是不是好忙,在忙什么呢?我也想参与,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嗯,在改编年年的新小说《夜半绣花鞋》,差不多改完了。”

唐家明见她态度还不错,就没有继续黑脸,“等下回我把剧本拿过来,你先看看,差不多就可以定妆、筹备了。”

索澜迪立马撒开了手,将他推得老远。

她怕鬼,不乐意拍那鬼气森森的悬疑探案片,沾都不要沾。

她的家明居然不懂她?好气。

“那个,孟霄要回来了。”

张年年适时地出声,站到两人中间,“孟霄是唱坤生的,本身就具有雌雄莫辩,中性之美,比起充满女性魅力的索澜迪小姐,更适合出演‘简伶’。”

孟霄和索澜迪都是她的好朋友。

在“爱情”这件事上,她站在了索澜迪代表的“真爱”一方,心中对孟霄是有歉疚的。

《夜半绣花鞋》的主人公,是个女扮男装,智商卓绝的年轻侦探,是她为孟霄定量身创作,补偿她的一个再适合不过的角色。

孟霄为人坦荡义气。

这个时候,战火纷起,苏军正在攻略浙军驻守的上海,照常理,她不该在这么危险的情境下,跑来上海,但她答应了这边好几个人,说她会回来的,就破除万难回来了。当然,锦坤戏班没有跟着一起。

商老板也没有辜负她的担当,执意用数倍于正常人工、场地、设备的费用,开拍《夜半绣花鞋》。

他的想法是,现今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安全、粮食都没有保障,若力所能及,多创造一点精神食粮,也算得上是造福众生了。

***

次二日,十三铺码头。

张年年送走宋如媚,迎来了何毓秀,又送别了何毓秀,接来了孟霄,人来人往,云聚云散,莫不如是。

孟霄敬业,刚一落脚,就赶去了天幕影业。

张年年陪着她,待要参与筹备,进到化妆间里,想跟化妆师沟通一下,她在写作时,想象中的“简伶”的衣饰搭配,却被商述安叫住了。

两个人许久没见了。

上个月,他花了很多心思,叫来很多朋友,甚至拜托了他刚归国没两天的长姐,为她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生辰宴,他本人却从头到尾没出现。

张年年很是纳闷,但又懂事地什么都没问。

她想,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不会叫身边人过分地担心。

果然,他亲自来解释了。

他支开了家用司机,开车带她来到了一片荒园,布局很是讲究,只不过,亭台楼阁都生了斑驳,移步换景,呈现出的都是残景,不知是哪个衰败了的书香门第人家的旧居。

张年年正想问,他怎么会有人家园门的钥匙?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精密铰链锁着的胶皮盒子,连同钥匙,递给了她,说是迟到的生辰礼。

张年年困惑地开盒,看到了一把M1911——

外形小巧,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量感,很适合女士手持……

头回见到真枪,手一哆嗦,差点摔了。

商述安俯身半空接住,又送回到她手里,“世道太乱了,一个女孩子有把枪防身,会安全很多。别害怕!我教你,开枪很简单的。”

他不容分说,双臂环住了她,她的后背几乎是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而后,掰开了她的右手,调整着她的手指搭在准确的位置上,她觉得,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又踏实又不安,又开心又惶恐……

他却以为,她只是因第一次开枪而忐忑。

他微一低头,贴近她的耳垂,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安抚她不定的心绪,“放松,呼吸要平稳。”

她有点笨,学了半天,才勉强打中了树干。

所幸,这是一片百亩荒园,背靠深山老林,多少声枪响,至多惹来几条园外的野狗嚎叫,不会有人注意到。

两个人在荒园里逛了一会儿。

商述安讲起了这座园子的主人,讲到主人女儿成年后,跟人私奔的往事时,想起了她上个月才成年,便问了,“你十八岁的生日,我都没有亲历,你心里有在怪我吧?”

“没有啊。”

张年年抚摸这把尚有余温的勃朗宁,爱不释手,“我晓得,你有你的难处,当时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赶不及回来。”

“嗯,组织的另一条线上,查出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叛徒。”他的目光飘向了远处,幽深得像一个黑洞,掩藏着不见底的恨意,“就是他,出卖了你的母亲。”

张年年听愣了。

人是愣的,脚也是愣的,愣在原地,走不出下一步。

早被一声声枪响惊醒的林绯绯,这时,突然听到了母亲的消息,大感意外,根本反应不过来,静静地、消化着……

去年,张年年有拜托过商述安,请他帮忙留心她“消失了的母亲”。

因为,他在上海滩看上去势力不小,人脉又广,或许有些门路,能打探到。

他当时应下了,但后来并未再过问。

她以为,他忙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了。

没想到,他把她托付的事,默默放在了心上。

这种说的少、做的多的男人,绝世罕见。

有了林静姝的消息,她心头的压力轻了不少,觉的没有辜负两年前来上海的初衷,但“出卖”,可不是个好词。

她替林绯绯问,“我母亲,她、她现在?……”

“她已经牺牲了。”

商述安一向冷静理智,不掺杂情绪的声音里,有了复杂波动,“她是在阿秀之前,组织派给我的助理。原本,她到了上海以后,我们就可以并肩作战,共同为了组织的高远目标而努力。没想到,叛徒无处不在。阿秀送过来的绝密档案里,有资料显示,她是在来找我的路上,牺牲的。”

林绯绯孱弱的魂质体抖了起来……

张年年这才想明白,何毓秀为何回到上海。

她在东海咖啡馆,交给耿爷的档案袋,又是何等地重要!

此前,无数个她以为独立存在,没什么关系的人和事,一一链接了起来……

商老板,他是认识林静姝的。

他对她的好,或许,只是源于她是故人之女?

而林静姝,被叛徒出卖,两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她担心起了绯绯,暗中呼唤着绯绯,得不到回应,本就很乱的脑子,乱上加乱,她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气再呼出,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上海时局不稳,战火随时会烧到租界,你不适宜留在这里。”

商述安到底年长些,沉稳些,不该有的情绪浮上来,就强行按下去,“年年,我帮你想了几条出路,你选一选?家明的大哥曾劝说他去香港发展,他若是同意了,一定会带上索澜迪,你也可以跟着一起去;韦岚昉是个举世闻名的艺术家,西洋、东洋、南洋都吃得开,他是你的契爷,你去北平找他,他会庇护你的;过阵子,长姐回到法国,会在巴黎和蒙彼利埃成立天幕影业的分公司,你更喜欢法国的话,可以去那边做她的副手;蓄伯年纪大了,要回乡下去养老了,商家对他有恩,你若想跟他去安静一点的乡下生活,他待你会像亲孙女一样的,你也可以在那里找份教书先生的闲差,等战事平息了,再回来上海……”

张年年听着听着,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猛地抬头,“你是要把我送走么?”

“我已经失去了静姝,不能再失去你。”商述安郑重地分析给她听,“无论你选哪一条路,都比留在上海,比跟在我身边安全。”

是么?

可是,他给予她的这份安全感,她两世为人,从未在其他人的身上感受过啊。

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他怀里,紧紧地贴在那温热而又结实的胸膛上,在他也回抱自己的时候,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他金丝框眼镜后的浓眉深眸,“我、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到手的幸福,就这么离自己而去。

商述安温柔回应,“我也舍不得你。”

“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张年年的耳朵,贴近了他的心房处,认真听着他的心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么好,好到叫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你……

“因为,你是我跟静姝的女儿,是我在这世上……”

商述安轻抚着她因哭泣而颤抖着的,柔弱的肩背,动作中满是珍惜与呵护,呵护这怀中的珍宝,“唯一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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