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080章 夜·上海(下)

“你说什么?!”

天塌了是什么感觉?

就像现在这样吧,天旋地转,五脏六腑晃了半天不归位。

往事一幕幕,叠加着、浮现在脑海——

怪不得,林静姝在北京师范大学念过书,他也在;

怪不得,林绯绯自己都不记得的生日,他知道;

………………………………

商述安是“林静姝”的上线,也是她的同志爱人。

一直以来,她以为与他总能心意相通,其实是血脉相连,不管她有了什么新奇的想法、多么超前的理念,他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不全是因为他商业天赋过人,领先了时代,理解了她所有的奇思妙想,而是他在宠自己的女儿。

不是心有灵犀,而是父爱如山……

“绯绯?”

她为自己悲哀,为失去了母亲的林绯绯难过,也为拾获了父爱的林绯绯庆幸,“你不再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她这么说,希望林绯绯的心里好受一点。

“年年,其实,妈妈的事我早有心理准备,两年时间毫无音讯,最大可能,便是已经遭遇不测了,但事到临头,我这心里……没事儿,我已经哭完了。至于父亲么,我从小就没有父亲,突然多出一个父亲来,显得自己不是孤儿了,这感觉……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林绯绯与张年年共宿一体,心意相通,她只看过言情小说、没真正谈过恋爱,但懂张年年此刻的心塞,“年年,倒是你,商老板他……是不是伤了你的心啊?”

“唉,他也不是故意的。”

她不能怪他,他又没有真的做错什么。

一个有着不得已苦衷,离开了爱人和女儿十六年的老父亲,在即将迎来转机与爱人团聚的时刻,遭逢变故,爱人为自己牺牲了,女儿千里寻母、吃了很多苦,突然有一天,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相见不相识,唯有在行动上不停地弥补她,处处为她着想,恨不得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好到叫她生了误会……

谁都没有错,阴差阳错罢了。

商述安见她推开了自己,半天不言语,表情变幻,有点担忧,“年年,我是你父亲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不是特别难以接受?”

“那个,我、我没有想到……”

唉,少女心事,实在说不清楚啦。

她含糊着,盼时间走快一点,最好“嗖——”地一下子过去,两个人各回各家,暂时不要再见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那十六年来,我都不在你们母女身边,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你一时接受不了我,我都能理解。”商述安沉浸在努力做一个好父亲的目标中,自我反省,“来日方长,我会慢慢补偿你。”

此刻,张年年的心情,比这座不知多少年没人打理、杂草丛生的荒园,还要荒凉。

商述安很想听她叫一声“父亲”,感受一把父慈女孝。

她实在是叫不出口——

以为“两情相悦”了已久,仅隔着一层窗户纸,在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差一点就开口表白时,对方突然表明了身份:我是你爹?

这个真相,可真是太难绷了。

园子没心情逛了,老主人的故事听起来索然无味。

车往回开的路上,经过十三铺码头,张年年叫了一声“停!”,说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这个时候,她有了枪,也学会了开枪。

商述安估摸着,她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危险,就依了她,半路停下来,等她下了车,继续往前开了一段。

在离她不远处,她看不见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下了车,背靠着车门,远远地望着那个没有陪她长大,等见到时,已出落得像她母亲一样优秀的小女儿,深深一声叹息。

***

江浙之战升级,战况愈演愈烈。

上海的天空似有感应,连续半个多月了,乌云笼罩不散,哀山河之凋敝,民生之多艰。

英、法、美、德、葡、瑞等国家的军舰,散布在黄浦江、长江、东海一带的重要口岸,它们是来保护租界的。一旦苏军、浙军打过了头,攻入了租界,它们会载着本国侨民,迅速撤离。

码头上人挨着人,都是逃难的人。

比往日少了热腾腾的特色小吃香味,多了硝烟的刺鼻气息,叫人闻着很不舒服,吸一鼻子、皱一下眉头。

张年年没目的地踱着步,尽量远离人群,踱到空旷的岸边,逆着冷冷的海风前行,任其吹散心头的躁郁。

“‘辛籽沐’?”

“‘辛籽沐’!”

Peter连叫了两声,她都没什么反应。

将近两年了,她还是不习惯“辛籽沐”这个过于文艺的笔名。

Peter小跑着追上,见真的是小说《沪上假日》扉页上的人,大喜过望。

他去《品报》大楼找过她,没见到人,留下了自己的名片。不久,又去了一趟。报社的人说,名片已转交给了“辛籽沐”,等她有了决定,会亲自给他打电话,叫他以后不必再来了。他等啊等,始终没等来她的电话。

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

上海周边,炮火连绵,他跟住元靖盈,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再不离开,恐成战争牺牲品。

今早,他亲自跑了一趟英国领事馆,跟着其中一个相熟的领事,登上了停靠在十三铺码头的英国战舰。交涉了半天,待他亮出勋章,表明自己的身份,这才问出了最近一趟返航的确切时间。

他兴奋地跑出船舱,要赶回去告诉元二这个好消息。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辛籽沐”。

“我是Peter啊!《品报》的人应该有跟你提过我吧?就是那个想找你写一部个人传记的Peter。”Peter激动地抓着张年年,生怕一松手,人就不见了,“我相信,不管是我这个人前半生的离奇经历,还是我能支付给你的酬劳,你都会感兴趣的!”

Peter么,她认得,跟何筱媛偷过情的Peter——

她对他,有着挥之不去的刻板印象。没想到,他的中文比查理好太多了,大约是交过不少中国女朋友的缘故吧?前有何筱媛,后有元靖盈,中间想来也不会是空白。

她对他的混乱情史,提不起半点兴趣。

正要婉拒,他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我出身其实蛮不错的,埃德蒙老伯爵的独子,一生下来,就有大片的庄园、土地供我挥霍。不过呢,我这个人本性蛮好,不是什么纨绔,吃喝嫖赌一样不占,只热爱艺术……”

张年年听得皱眉,快走了几步,想要甩掉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名媛挂件儿。

唉,甩不掉呢!

他跟了上来,“谁能想到呢,我竟然是个抱错了的孩子!真正的老伯爵之子,在外流浪了十八年,回来认亲之时,已在英国争夺南非地盘的战争中,立下了战功,也封了爵位。对比之下,显得我特别没用,学了音乐、象棋,又学绘画、建筑,样样通、样样松,至今没有建树。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我自己,都深深地怀疑,是否因为我的血液不够高贵,才这般没用。”

听到这里,张年年才咂摸出,原来不是在单纯凡尔赛啊?

哦,是一出狗血。

她的脚步放慢了,他的语速紧跟节奏,也缓了一缓,“依常理,我已经失去了袭爵资格,并被清出族谱,但是没有。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从那以后,我日日担心,生怕哪天醒来,就被流放到了空无人烟的荒岛上,自生自灭。有一天忽然想通了,干脆自我放逐,满世界去流浪……”

张年年不大懂英国贵族家里的规矩,只是有点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他满脸痛苦,忽然又笑了,“我这一生,放浪形骸,游戏人间,爱上了许多漂亮的姐姐,给过她们人间的温暖,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自己。我的灵魂脱离了躯壳,自己流浪去了。它去了哪里?我找不到啊……”

他不明白,这么倒霉悲催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原本平顺无忧的人生,忽然180°转了弯,向着堕落的方向疾冲直下,再也回不去原点了……

听完了Peter的悲惨遭遇,张年年这心里好受多了——

你惨,世上还有比你更惨的人呢!

被人夺走了气运,Peter很不甘心,他想出了一个不参与战争,不靠攫取人命创造战功,也能叫世人记住自己的方式:

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

把自己的故事,印在书上,代代流传。

他带着怆然哭腔,央求着张年年,“我的经历,够离奇吧?若世人听不到我的倾诉,我这心灵就没办法得到解脱,终日在苦海中沉沦。辛大神,只有你能帮我了!”

一阵凉风扫过,他湿漉漉的睫毛轻轻颤抖,看了真可怜。

张年年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不知不觉,两个人结伴而行了好长一段路。

“哇!好一对璧人~”

Peter突然大叫,指向沙滩处。

张年年视线随之而移,看到了好不可思议的一幕——

商述安没有离开,他的车停在那里。

他的人,背对着她,倚靠在车门旁,与另一个人并肩同立,十指交叉而握。

林绯绯惊叫出声,“另一个,是宋如媚……”

张年年自然也认出了宋如媚优雅曼妙的背影。

但是,她不是走了么?什么时候回的上海……

他们……很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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