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多月来，集军用、商用、民用于一体的十三铺码头，每天都在见证人与人的生离。

宋如媚送完了家中二老，又来送长兄、长嫂和小侄子。

上个月，《迷情上海滩》热映，主题曲《夜·上海》随之走红，风靡了整个上海滩，大街小巷，处处可闻，尤其歌舞厅里，夜夜都有《夜·上海》。她以歌手身份，成功“复出”。原想着，接下来的《半生缘》，她与索澜迪“姐妹档”不缺话题，热度会更高，她因怀孕中断的演绎事业，便能顺理成章地续上了。唉，世事总无常。战事一起，蒸蒸日上的上海电影业，眼见就要归零了。

未来的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她身着一件天青色为底，前襟与两侧开衩处融入了缠枝莲图案的修身旗袍，缓步动起来袅袅娜娜，泛着江南水乡的味道，如同一尊行走中的青花瓷瓶。

商述安注视她了很久。

上海这块香饽饽，正夹在苏军、浙军之间，遭受着战争的侵扰，市民们活命的意愿多过了闲情逸致，偌大的一片沙滩上空旷寂寥，实在也没有别的视线落注点。

他听耿爷说了宋如媚的事，心中感佩又震撼。

一个爱人不在身边的新手母亲，为了腹中宝宝顺产，暂停了风光正浓的演艺事业，把自己从一个纤细淑女，吃成了胖球。又在宝宝出生后，为了赚钱养她，出镜拍戏，迅速暴瘦，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他看到她，就想到了静姝独自带着年幼的年年时，有多么辛苦……

乌云催生出了丝线般的微雨，断一阵、续一阵，斜飘着落下，汇成了凉意袭来，宋如媚的双手不自觉地交叉，环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低下头去看着粘了沙土的鞋面，懊恼地想又该洗了，抬起头来，望着天、迎着风，无声地对抗着四周无形的孤独感。

终于，她的视线对上了商述安——

那个商场上手段精明，果决狠辣，但好像私底下也有点人情味？早年坑过宋家，近来又帮过她不止一次，她始终捉摸不透的男人。

“时局这么乱，没的路子逃出上海的人，都躲在家里根本不出门，宋小姐竟然一个人漫步沙滩？还真是有些闲情逸致。”

你难道不是？

想到正月里，小远远突染恶疾，到了医院找不到医生，要不是商述安帮了忙，后果不堪设想，宋如媚怼回去的话到了嘴边，便又收了回来。

“刚送走了大哥一家，心里空落落的，就一个人走走咯。”宋如媚走到了他身边来，与他同向靠在车身上，眺望未知的远方，“这场战争，困住了上海，几乎每个人的生活，都遭受了轻重不同负面的影响，但好像世上没有困局，是可以困住商老板的。听说，商老板的生意都做到南洋和西洋？”

“嗯，我运气还不错。”

战争来袭，上海的电影市场迅速进入低迷寒冬期。

一部分电影制作公司耗不起了，干脆歇业关门，另一部分持观望态度，暂停了开拍新戏的计划，都在尽最大可能地止损，从业者们纷纷失业，有的转行、有的回乡，也有人蛰伏起来，静待战争结束。

天幕的《半生缘》本土票房远不如预期，但放眼全球市场，还是赚了不少。

除了《半生缘》，天幕之前拍摄的其它五部电影，也在持续生利中，唐家豪帮他打开了南洋市场，长姐和元二又为他开拓了欧美市场。即便现实条件不允许天幕持续开新戏，再撑个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

由于天幕一入行，就从有声电影上手，其他地区影院，有意购买天幕的电影，就不得不配备相应的有声电影放映机，——作为迎合未来电影主流的，慢性消耗型的固定资产，买了不亏。悍音公司生产的有声电影放映机，全球价格最低，连日来，收到了不少来自南洋、西洋大厂的订单，上海的整体经济因战事而陷入低迷，商家依旧赚得盆满钵满……

商述安忽然间握住了她的手，在她猝不及防，想要抽回去的瞬间，对她说了句，“没别的意思，想把我的好运传给你。”

一股暖流，从他的掌心，依次穿过了两人的心房，最后落到了她的掌心里，形成一个回环，暖意不断。

微雨飘零斜落，二人沉默不言。

他们连心的十指交叉着，小心而又奢侈地，安享这乱世中的片刻宁静，天上的喧嚣、人间的不安，都在这一刻变的遥远而模糊……

成年人的相处，是这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两只手不约而同地松开了。

宋如媚想起了出门太久，小远远该饿了，张妈踏实能干，能帮她很多忙，却唯独解决不了母乳的问题，她得回去了。

商述安也想起了，宋川驰电话里说，今儿到天幕找他聊一聊，战时上海的电影行业现状，作为首任沪上电影协会的会长，他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想要为这个风雨飘摇中的行业做些什么，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

她上了他的车，在他送她到了新住所的门口时，道了一句“多谢”，就回到了各自的既定的人生道路上。

他没有停留、她也没有挽留。

-“我此生唯爱一人。”

-“我也是。”

***

战线日渐逼近租界，到处都是炮声、枪/声，和人马的嘶吼声。

查理冒着风险，再度来到了金娇公寓。

这一次，他手上捧的不是鲜花，而是一张前往法国的船票。

船票珍贵，索澜迪很想要，但只有一张，不够带走家明、年年、叶儿、孙妈这么多人，她心一横，婉拒了。

孙妈早年经历过八国联/军侵/华，从天津流落到上海，吃了不少苦头，是个经验老道、会过日子的人。第二次江浙之战打响第一枪的时候，她就颇为警觉地，在大涨价之前，囤了不少米粮、干货、腊肉回来。

现如今，外出买菜也已不大安全了。

这几日，她在花园里辟了一处菜田，带着叶儿、年年种了些时鲜的蔬菜瓜果，还养了两只咯咯叫的小母鸡，外面纷纷扰扰，她们把日子过的平静安好。

索澜迪喊年年进屋，有几个问题，需要她翻译给查理听。

她问的都是欧美电影市场近况，电影风格与中国的异同，民众对东方美人的接受度，以及什么类型的导演在那里更吃得开……

张年年很是纳闷：索澜迪小姐什么时候这么长进了？

查理一一答完了，末了反问了她一个问题：When will you come back to France with me?

索澜迪再次一句“会考虑”打发了之。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查理，关门的时候，遭到了一张大黑脸的阻断……

张年年吃了一惊，一向好脾气的家明哥，怎会如此？

她猜了一猜，“摄影棚被砸了？拍摄被迫中断了？”

唐家明摇了摇头，沉着脸走向正在对镜补水的索澜迪。

心上人忽而出现在了镜子里，索澜迪简直不要太高兴，“家明？我正想要找你呢！现在时局这么乱，江苏和浙江都太讨厌了，打起仗来没完没了，呆在上海……实在是太危险了！你有出众的（导演＋编剧）才华，我的姿色尚可，演技也不错，我们一起去法国吧？那是一个以浪漫著称的国度。我听查理说，轻松浪漫的爱情片在那里很受欢迎，《沪上假日》《谜情上海滩》在当地的影评类杂志上，获得了不少美誉呢。他说，他就是看了杂志上登载的报道和剧照，才亲自找到上海来，想要把中国优秀的有声电影，引入欧洲呢！”

唐家明一听到“查理”两个字，就生气。

她还很没眼色地，一连串引用了这么多“查理”的话？看起来很在意那个法国佬呢。

他冷冷地回应，“我若是对法国毫无兴趣，更想去香港呢？”

“香港？我不太了解。”

索澜迪开动她慧根了了的小脑袋瓜，“不过，近十年来，没听说那里爆发过什么战争，应该比上海要安全。你喜欢香港啊？那就去香港好喽！”说着，仰面贴上了站在她身后的唐家明，黏黏腻腻地撒着娇，“我只想在有你的地方……”

没想到，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唐家明准备好的大段劝说她的锥心之词，倒是没处发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