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有什么然后,就这样了。”他说得很轻松,盘开新是打心底里爱并保护着他那三个弟弟的,他看得出来。
“好了。”
邵霜清把毛巾拿开,然后伸手在盘开新的头发上抓了抓。半干的头发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发丝柔软又顺滑地从邵霜清的指尖划过,他拍了拍盘开新的肩说:“去睡觉吧,很晚了。”
“嗯。”盘开新声音很轻,是真的有些困了。
他将烟灰色毛衣挂回衣架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转身躺进被窝看着盘开新的后背隔着被褥透出的轮廓,轻声说:“元旦快乐,开新。”
被窝里的人没有动静。他盯着那道起伏的背脊线,忽然想起方才擦头时指尖触到的发丝温度,于是又补了句:“晚安。”尾音消散在被褥的褶皱里。
盘开新其实醒着。他数着枕边人均匀的呼吸,黑暗中,墙壁泛着幽微的白光,忽然一丝若有若无的茫然,顺着脊椎慢慢往上爬。
或许今晚他的话太多了些。
盘开新起床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今天元旦他大概能猜到邵霜清回家了。洗漱完换鞋准备出门,他眼角余光才瞟到桌上有张纸条,被个矿泉水瓶压着。他没急着看,跟往常一样系好鞋带,才走到小桌子边,弯腰从瓶子底下把纸条抽出来。
开新:今晚回家吃家宴,得待两天,四号前准回来。这三天别再吃泡面了,吃多了伤身体!知道你不爱听,不说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左下角处,邵霜清写了个“哥留”。
盘开新面无表情地盯着纸条,视线在“哥”字上停留片刻,随后把纸条塞进裤兜,锁上门。
这是他们间的第一封信,严格意义上说这都不能称之为一封信。
大概那时他们也不知道往后那冗长的时间里,两个人都将沉默地等待对方的回信,作为消磨岁月的唯一方式。
邵霜清的车穿过繁华的市区,逐渐驶向一条不那么热闹的街道。
两边的别墅欧式立柱上的雕花被岁月啃出缺口,却仍挺着腰杆,体面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把车停在爬满紫藤的铁艺围栏下,目光扫过院子里斜停的几辆跑车算着人应该还没到齐。
通向别墅的甬道由整面青石板铺成,被岁月磨得发亮。邵霜清抬手看了眼腕表,指针刚过下午三点,正中央的佛龛前,长明烛的火苗晃了晃,邵霜清一踏进门,就吸引了全部的火力。
上一辈他们兄弟姐妹多,但是到了他们这一代,就只有老大、老二、和老四各生了一位孩子,小姑邵书静和姑父铁了心丁克,至今膝下无子。所以他这辈就只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又只有四姑生了女儿。说是一辈其实邵霜清和他们年纪都差不多隔了快两轮,平时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邵书静是第一个从沙发上弹起来的。六十岁的人了,穿一身淡墨绿色旗袍,奶杏色羊绒毯搭在肩上,镶钻的鸽血红玛瑙耳坠随着动作晃出两道红光。
她攥住邵霜清的手腕往屋里拽,指尖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另一只手已经贴上他的脸颊,指甲盖擦过胡茬时带着痒意:“哎哟我的小霜!两个月没见,又俊得跟画儿似的!”
这要是换了旁人,邵霜清早该拧着对方手腕反剪到背后了。可小姑的手像带着某种特权,从小就这么摸他。
小姑年近60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生孩子的原因,看着不过四十多的样子。一天到晚脸上都带着笑,跟家里谁都关系好,几个哥哥姐姐也都愿意宠着她。
有时候和姑父吵架了也会回来跟哥哥姐姐诉诉苦,撒撒娇,邵墨白时常说她这么大个人了,吵个架还往娘家跑,不成样子。
邵墨白这话一说,多的是维护他小姑的人,二叔邵写意和四姑邵书宁第一个挡在前面,说书静还小呢,怎么不可以回娘家了?又不是娘家没人了!
“小姑,”邵霜清带着点宠溺地笑说,“我上周回来才跟您见了一面。”
他由着她拽到沙发边,听见二伯邵写意乐呵呵地打趣:“书静这眼睛啊,见着霜清就自带放大镜。”
旁边姑父默默递过一杯热茶,露出无奈又纵容的眼神。
“是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不是记岔了?”邵书静拉着邵霜清坐在她边上说。
“您说的对。”邵霜清非常地懂事,也知道让让自己的小姑。
邵霜清坐下前,先叫了声爸妈,再跟二叔和四姑打招呼,最后再叫了声邵诚一声哥,这才坐下。
屁股刚沾到沙发垫,肖凤华的声音就跟过来了,眼尾扫着他:“这段时间跟骁铭跑哪儿去了?”
她对邵霜清从小就严,一直以来邵霜清也算听话,基本不会和她争吵。
最凶的那次争吵还刻在记忆里:高考志愿表上,他没填商学院,却勾了美院。
此刻他垂着眼皮:“跟他办点事。”顿了顿,又补了句,“您不是总让我多接触公司的事吗?跟骁铭看看也算学习。”
肖凤华的眉头这才松开些,嘴角扯出个笑:“嗯,长大了总是要担点事的。”
旁边的邵诚忽然插了句,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小霜打算什么时候进公司实习啊?”他这笑太周到了,“我……”他刚想找个托词,邵书静突然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对话:“家宴呢!谈什么工作?”她往邵霜清身边挪了挪,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诚啊,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好意思催小辈?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才是正经。”
邵诚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堆起来:“小姑您就会护着他。”邵诚笑着说:“早晚都要去的嘛。”
“那也不兴现在说。”邵书静也替他着急:“你说你怎么也不想着娶个老婆?”
说到这个她就愁,邵写意也愁。
邵书静的手刚从邵霜清腕上松开,就像长了吸盘似的黏上邵诚的胳膊。她指尖的蔻丹蹭过邵诚西装袖口,鸽血红玛瑙耳坠晃得人眼晕:“诚诚啊,你是不是喜欢的人不愿嫁给你啊?”
说着睫毛就耷拉下来,鼻尖泛起可疑的红,“小姑等了你多少年了,连个孙辈影儿都瞧不见……”
这招“泪眼攻势”屡试不爽。邵诚慌忙去掰她的手,“姑……您别这样,”他往沙发缝里缩了缩,领带被拽得歪斜,“真没遇上合适的。”
“是你见得太少!”邵书静不依不饶,另一只手已经搭上他肩膀,她身上的茉莉香水味裹着淡淡的茶香,把邵诚困在中间,像被藤蔓缠住的树枝。“小姑认识可好几个姑娘,明儿就带你去见!”
邵诚苦着脸看向邵写意,谁知邵写意突然端起茶杯喝茶,喉结滚动的声音格外清晰,目光却飘向窗外的银杏树,巴不得邵诚赶紧娶媳妇。
这样一家人才算看起来和睦,可面上越是风平浪静,地里越是暗潮涌动。
灯笼的红光在银杏叶间晃荡时,四姑父身后跟出几个剪影。穿着黑色西装打着蓝色的领带,皮鞋都擦得锃亮,手里拿着一沓文件。
邵书静往前半步,“姐夫,”她的声音压得比灯笼光还低,指尖在文件袋边缘悬了悬,“这些人……”
四姑父的笑声把灯笼光震得晃了晃:“法务部的同事嘛,小妹怎么不认得了?”
邵霜清的眉骨突然压下一道阴影,下意识地就往邵墨白和肖凤华那边看。
显然邵墨白也知道许江龙的来意,但并不想现在谈这些事。
他此刻端坐在主位,脸上并看不出什么情绪,邵墨白在等着。
等着许江龙来开那个口。
邵家,家大业大那是几代人呕心沥血用血汗换来的成果,但邵墨白早年就自己独立了出去。起初创业的本钱是父母给的,起势后财务方面和本家公司分得清楚,基本没有涉及到一起。
后来邵家企业逐渐式微,邵墨白却越做越大。
外头就开始传一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邵墨白起初是不大在意的。家里人也从来没面上说过这件事,想来也和他一样觉得可笑。
当年邵墨白走出邵写意办公室时,秘书林姐的笑声带着“创业本钱”“汇款单”的字眼,从门缝里传出来。秘书在外代表的是邵写意的脸面,说的话多半也有邵写意的意思在里面,他停在消防栓旁,“安全出口”的指示牌在反着光,他看见自己攥紧的拳头。
同样不信任他的还有老四邵书宁一家,那时邵书兰总端着茶壶在堂屋穿梭,壶嘴流出的普洱能把二哥的牢骚、四妹夫的白眼都熨烫得服服帖帖,而小妹邵书静就像根穿针引线的银簪,这边拽拽邵墨白的袖口,那边拍拍邵书宁的肩膀,把一大家子矛盾都变成了暂时的体面,多数情况下看他们还是美满的大家庭。
后来因为邵书兰病逝,他们的关系几度濒临破裂。
那时邵墨白到底是年轻,面对外头的指责他当然可以当作耳旁风,然而相反面对自家人的源源不断的怀疑他却不堪一击。
他盯着玻璃外的雨幕,保温杯在冷气中冒着雾白的水汽。十几年前会议室里的枫木桌沿,此刻正从记忆里浮上来,当那句"我名下的公司难道不姓邵吗"他还不知道"邵"字的撇捺间,早被家族根系盘成解不开的结。
这句话好像让整个家族的战火,平息了一段时间,直至邵霜清,他和肖凤华的独子出生。
递文件的律师手腕绷得笔直,杯里冷掉的普洱在杯壁挂出深褐水痕。邵墨白的目光停在文件上没接。
“大哥,”邵写意上前一步走到他的跟前才说,“还记得当年您说过什么吗?”
邵墨白盯着邵写意,眼里的冷意寒人。平时他是不敢怎么跟邵墨白讲话的,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用足了毕生的定力才没又后退。
"空口无凭,签了字才算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擦过喉管竟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邵墨白搁在桌沿的手忽然顿住,一声叹息从长桌主位漫过来,不知道是难过更多还是惋惜更多。
听得邵写意心里发颤。
“你也不小了,”邵墨白盯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觉得陌生又熟悉,“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
邵写意一怔,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被许江龙扯到了身后,他的声音比邵写意的略大一些。
“大哥既然说出了口的事情,没有不照做的道理吧?”许江龙俨然一副小人的嘴脸难看至极。
邵霜清的手掌落在他肩颈时,骨骼碰撞的闷响让空气骤然凝住。许江龙感觉肩胛骨像被虎钳夹住。
"四姑父"邵霜清三个字被咬得极轻,“我们邵家人说话一个外姓也可以插上嘴了?”
邵霜清这话一出口,许江龙当场就说不出话了。毕竟他是外姓人,再想掺和邵家的事也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就算想争钱,也该让邵书宁四姑出面,哪有他一个女婿在这儿说话的份?
"四姑父还是站远点吧。"邵霜清收回手,许江龙被那力道带的踉跄着退后半步,这才发现邵墨白始终没动,而站在桌前的邵霜清此刻的眼神和气场,竟跟当年的邵墨白一模一样。
邵霜清走到前面,望着满堂的亲戚,有些难听的话他不想说,自己父亲一辈子殚精竭虑竟然是为着这么一群人。
提高声音说:“谁都知道,我们家的家业最初是靠我妈肖凤华才做起来的。到现在为止,公司最大的股东和最终受益人一直都是我妈,这点从没变过。你们急着催我爸签字,安的什么心还要我明说吗?”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火气,眼神扫过众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
邵霜清目光锐利地盯着许江龙,他家父子俩这双眼睛出了名长得锐利,不笑的时候看着就挺凶,真动怒了没人敢直视。
他忽然开口:"我今年18了,成年了吧?"这话一出口,屋里的亲戚都变了脸色。谁都听得懂他的意思:既然你们急着让我爸签字分家产,那我作为邵家子孙,是不是也该有份?
他接着冷笑一声:"邵家本家的产业虽说没祖父在世前风光,但家底也不小。今天要是分家产,别忘了算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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