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他甚至都没让邵霜清送,不论邵霜清怎么说也没准让他跟着。
分别来得骤然,邵霜清躺在床上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原本被子盘开新是要带走的,奈何他的箱子太小,重新买一个盘开新又觉得划不来,所以走的时候特意和邵霜清说:“这被子毯子就留给你了。”邵霜清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
但邵霜清真的倒在床上就要睡觉,被子里都是盘开新的味道,因为要省钱他连瓶沐浴露都没舍得买。
现在这股淡淡的香皂味萦绕在邵霜清身边,他知道味道会慢慢散去。
被子里很快变得闷热,缺氧感让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任由这残存的气息裹着自己,沉进无边的寂静里。
春运的人潮像迁徙的飞鸟,火车站内外都在嗡嗡作响。每个人脸上都蒙着层灰扑扑的倦怠。有人倚着柱子啃冷面包,有人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更多人只是麻木地随着人流挪动,行李轮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弧线。回家的路成了场漫长的跋涉,喜悦早被拥挤的人潮碾碎,只剩下相似的疲惫。
他被推搡着踏上火车。
盘开新坐在不靠窗的座位,膝盖抵着前排座椅,偏头目光越过旁人肩膀看着窗外攒动的人头,突然觉得这趟归途不像奔赴团圆,更像无数个漂泊者,带着各自的不得已,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完成的一场迁徙。
肩膀忽然一重,他回头,看见中年男人的手掌悬在半空。那人指了指靠窗的空位,又指指自己。盘开新起身让道,喉咙里刚滚出“不好意思”,就看见男人笑着摇头,指尖在耳廓旁划了个圈。车厢顶灯在他发缝里发白,盘开新的话突然卡在喉间。
对方递来的本子边角磨得发毛,钢笔字却挺括如削,“想换窗边吗”四个字尾勾带风。双手比划出模样,他莫名读懂了意思:“你一直看窗外。”
盘开新用嘴型慢慢吐出“不,用,谢,谢”。
钢笔在纸上顿了顿,他写下“春节快乐”,皱纹里漏出的笑意让整个车厢的嘈杂都退成了背景音。
盘开新重新闭上眼睛,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突然沉了下去,盘开新的眉头在黑暗里拧成结。家里的屋顶会不会又该漏雨了,三个小崽会不会冻着。
邵霜清的身影冷不丁撞进脑海。篮球砸在水泥地的声响随之传来,盘开新的嘴角刚勾出半道弧,喉结就猛地滚了一下,仿佛吞进颗冻硬的石子。
或许是那个画面太过记忆深刻,盘开新偶尔想起邵霜清时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个场景。
没有人发现他突然皱起了眉,就像刚刚也没人发现他勾起的嘴角一样。
这些痛苦的,美好的都设置了权限,仅自己可见。
冯骁铭也知道盘开新走了,他特意去邵霜清家里找他,结果人家卢姨说上次家宴后邵霜清就没回去过。
这下冯骁铭知道他在那里了,转身就往华南园区走,原本还不相信,直到他打开宿舍的门。
冯骁铭盯着床上那团鼓起的被子,像盯着个缩紧壳里的蜗牛。他伸手去拽被角,那团被子却纹丝不动,“邵霜清!”他拔高声音,膝盖撞上床沿发出闷响,“别躲得跟个鸵鸟似的!”冯骁铭牟足力气又是一扯。
这回是扯动了,也只动了下而已,他干脆放弃,蹲在床边望着那个小山丘说:“盘开新走了?”
刚说出这个名字,他就看见被子轻轻颤了一下。
“走了就走了,”冯骁铭顿了顿,接着说,“他本来也就是来打个寒假工的。”
见被子里没动静,他又耐着性子劝:“寒假结束了,后面还有暑假呢,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邵霜清终于露出头,发梢乱得没法看,眼睛里蒙着层雾。
他看向冯骁铭,嘴唇动了动,“真的?”那眼神……明明没见泛红,眼角却透着股脆弱。
冯骁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这副样子他太熟悉了,上一次见还是在他们刚上小学的时候,邵霜清问“爸爸妈妈今晚会来接我吗”,睫毛上挂着泪珠,却硬撑着不肯落下来。
自那之后他再没见过邵霜清这副样子,谁都说邵霜清生得好,性格也好阳光开朗的,和谁说话都没有架子。
可就是他们口中什么都好的人,平时却爱一个人待着,不出门不说话,篮球队里训练也不怎么去,冯骁铭是挂个名但是偶尔还是会去打一两场,邵霜清去都没怎么去过。
都传他爱打篮球,可他真的爱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
看着现在的邵霜清,喉间的话转了个弯,只是蹲在那里,点了下头说:“真的。”
邵霜清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种异常的笃定:“没关系,我会自己去找。”
“你……”冯骁铭有些犹豫,“你们……”冯骁铭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邵霜清突然抬头:“你都知道了?”
冯骁铭没敢直接坐床边,拖过张塑料凳子,坐在一边。抬眼看着邵霜清说:“你这表现的也太明显了,”他挠了下头好像有些为难说:“我想装作不知道也难啊。”
同性恋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其中的度很难拿捏。其他人的看法或许不重要,但冯骁铭在邵霜清这不算其他人。
“你怎么想的?”
冯骁铭有些欠揍:“啊,我倒是没怎么想,反正你喜欢的人又不是我。”
“滚。”邵霜清终于扯出个笑,“我是说真的。”
冯骁铭这才认真道:“我也认真的,你是我兄弟,这比什么都重要。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在我这儿都一样。”
冯骁铭的话突然顿在半空:“你想过家里吗?叔叔阿姨那边……”
邵霜清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空瓶上,他没立刻回答,想了一下才开口:“以后再说。”
冯骁铭盯着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们到底在没在一起?”
邵霜清没回他,但脸色明显暗了下去,冯骁铭就明白了。
“操,”他突然骂出声,膝盖撞上床沿发出闷响,“人都没到手就摆张失恋脸,演给谁看?”
邵霜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嘴角牵起个极淡的弧度:“没打算追。”
“你说什么呢?”冯骁铭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邵霜清语气平静地道:“没打算现在追。”
冯骁铭不理解:“这和上边那句有区别吗?”
“现在不是时候。”他这样和冯骁铭说。
冯骁铭没再反驳:“行吧,你说了算,就因为人家回趟家,你就把自己闷成这样?”
“你不懂。”邵霜清的声音很平。
“我不懂?”冯骁铭嗤笑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塑料凳子发出吱呀响,“我谈过的女朋友比你投进的三分球都多,我不懂?”
“你又没谈过男朋友。”
“……”
空气突然安静。冯骁铭张了张嘴,最终把反驳咽了回去。坐在凳子上看了半天最后对邵霜清伸出了大拇指说:“行,你行。”
邵霜清不置可否地冲他点了下头,对他说的话表示赞同。
火车门打开的瞬间,零下几度的风像把钝刀子,顺着衣领直往骨髓里剜。他们家在乡下,下完火车还得再转车到镇上,再坐大巴才能到家。这两个小时比火车上的那7个小时更加熬人,离得越近反而越急。
“师傅,前面那个村口那里停一下。”
是盘开新的声音,不大司机刚好可以听到。
车门哐当拉开时,跟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三个扛蛇皮袋的中年男人,他弯腰去后备箱拽行李箱,手指冻得发僵,身后突然飘来句带土腥气的方言:“你是建云屋的大崽吧?”盘开新肩头微不可察地顿了下,转身时脸上已堆起标准的笑。
问话的男人穿着加厚的棉袄,头发裹在棉帽里。盘开新看着他皲裂的嘴唇,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借钱时,那些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叔伯们。
“是。”他刻意把尾音拖得带点乡音。
男人还在絮叨:“你爹前儿个还在代销店跟人说你在城里做工……”盘开新一边点头应和,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男人咧嘴一笑,黄牙上沾着点烟草沫:“你不认得我咯?”他往前凑了半步,棉袄上的油垢在天光下泛着亮,“上个月你爹才在我肉摊子赊了五十斤三斤肉,说是给你做腊肉留着过年吃。”话音未落,呵出的白气就糊在盘开新冻僵的脸颊上。
盘开新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像被麦芒扎了一下。他才出去打工两个来月,不知道父亲又在外头欠了多少笔糊涂账。喉间发紧,却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笑僵在脸上。
男人显然没等他接话,自顾自拍着大腿乐:“等你在城里挣大钱了,下回回来可得请叔喝杯酒……”
盘开新突然明白,对方要的从来不是回应,而是看他把这桩债默默咽下去的模样,像看一头被绳子拴住的牛,就算不情愿,也得把犁拉完。
这么看邵霜清说的还真没错。
盘开新一边“嗯嗯”应着,一边往后退。他心里着急,半个小时的路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到了。
门口的土路没打水泥,雨水一泡就成了摊活泥巴,往那走一遭都能平白无故的长高几公分。
往常他总要在门槛边磕掉鞋底的泥块,现在急得什么都忘了。
边往里走边喊:“盘寐,我回来了。”
除了他就是盘寐最大了,几个弟弟里面也就是他最好带,懂事。
没等来预想中的脚步声,盘开新的心猛地沉下去,箱子都还没放好,就掀开了他们睡觉那间房的门帘。
床上的被子团成堆,床边的蜂窝煤炉早就燃尽,变成了灰白色,连点热气都没剩。
盘开新飞快地掀开另一间的门帘,果然里边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
他僵在原地三秒,无数念头像冰锥扎进脑子。下一秒就转身往外冲,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加一件,泥地打滑,他踉跄着差点栽进黄泥浆,马路上留下了他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印。
盘建林不知道他今天回来,看到他还有些惊讶。“开新回来了?”
盘开新应了声,说:“三叔,我弟他们呢?”
盘建林收了笑对盘开新说:“楷昀感冒了,估计是在诊所输液吧。”
盘开新的声音有些不稳:“严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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