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现实

他也是急晕了头,盘建林哪里会知道这些,和三叔说了声,他急匆匆的就往村里的诊所赶。

盘楷昀躺在诊所门口的床上打点滴,盘寐正往他怀里塞热水袋,盘凯蹲在床边数空药瓶。

他们太久没见到他了,直接就愣在了原地,盘凯眼眶一下就红了,泪珠子啪啦啪啦的往下掉。盘寐到底是要大一些没有流眼泪,但眼眶也红了。两个人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试探性地叫了声“哥哥”。

盘开新应了声“嗯”。

他先探向盘楷昀的额头,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玻璃瓶里的药水正一滴一滴坠进输液管里。

转身时,盘开新故意把声音拖得轻快:“才两个多月不见,都和哥不亲了吗?”他蹲下张开双手对着盘寐和盘凯笑。

盘凯原本紧绷的神情瞬间瓦解,不再强装懂事,猛地扑进他怀里,盘开新被这股冲力撞得后退半步。盘凯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衣服褶皱,连哭都没有声音,压抑的抽泣声像漏风的风箱,肩膀一抖一抖地撞着他胸口。盘开新把盘寐拉过来,手掌轻轻摩挲着两人的后脑勺。

他从旁边的桌子抽了两张纸巾,轻轻捏住盘凯的鼻子:“擤。” 盘凯抽噎着用力一擤,声音带着哭腔的闷响,随后又开始一抽一抽地打嗝,吸着气却总也喘不匀。

盘寐就要克制太多了,抽了张纸给盘开新让他擦手。

盘开新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上两张泛红的小脸,肉乎乎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哥这不是回来了?自己在家累不累?”

盘寐仰起头:“哥在外面辛苦吗?”

他伸手揉了下盘寐的头笑着说:“哥不辛苦。”

盘寐看他哥笑,他也笑,说:“哥不辛苦,那我们也不辛苦。”

盘开新看着他稚嫩的脸,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讲‘怎么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最后也只是刮了刮他的下巴:“瞎说……”

“哥还走吗?”盘凯抱着他不松手问,“哥还会走吗?”

他们还小,盘开新大可骗他们说永远不会走,永远在他们身边。

可盘开新张了张口,他发现他说不出来,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盘凯的头。

他那么小却懂得了盘开新的意思,又一次把脸埋进了盘开新的衣服里,难得赌气地说:“不要,”他拽着盘开新的衣角,说,“我不要哥走。”

“不走,”盘开新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他摸着盘凯的脸温声说,“哥不走,哥去那都带着你们好不好?”

盘凯抬起头小孩子气地问:“真的?”

盘开新手上捧起他的脸,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真的。”

方才只顾着怀里的崽,盘开新竟没留意诊所里早围了半圈人。煤炉的火星在烟袋锅里明灭,药味混着汗味漫过来,耳边全是碎嘴子的议论:

“这是谁屋的,冷天穿单衣就来了?”

“怎么生病也没个大人来看着,一群小屁孩在这顶什么用。”

“建云屋的,你不晓得嘛?”

“啧,就是马路边边上盖了三间杂屋那家。”

盘开新只当没听见,安抚好俩崽,自若地往里间走去找医生。

几道目光像黏在他背上的苍耳,从脊梁骨一直扎到后脚跟。直到布帘在身后“啪嗒”落下,外间的议论声才像被拧开的水龙头,重新哗啦啦淌起来。

“这几个娃哟,跟没娘的雀儿似的……”

“你看那老大,出去一个月也没赚钱……”

盘寐的手掌突然覆上盘凯的耳朵,指腹蹭过弟弟冻得发红的耳廓。“别听。” 他的声音压得很轻。

盘凯懵懵懂懂地点头,他不懂“没娘的雀儿”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些七嘴八舌像夏天的蚊蝇,嗡嗡响得人脑仁发疼,小胖手跟着捂上耳朵,指尖还沾着没擦净的鼻涕。

医生说楷昀低烧三天没退时,盘开新盯着输液管里的药水。盘建云每天把三个孩子往诊所一丢就没影,输完液盘寐又带着两个弟弟自己走回去。

盘楷昀情况不太乐观,摩托车是跟大伯借的,楷昀趴在他身后,双手虚搭在腰上,滚烫的呼吸透过衣服烫着他后背。

“楷昀?”他回头喊,“想吃棉花糖吗?哥到镇上给你买好不好?”

身后没声,盘楷昀恹恹地,有些提不起精神,靠在盘开新背上点了点头,张嘴说了声“好”。风那么大,他的声音还没说出口就被吹散了。盘开新拧油门的手紧了紧,用胳膊肘顶了顶他:“别睡。”

深夜,邵霜清躺在自己床上,黑暗中,盘开新那几句“以后没机会了”在耳边反复回旋。他觉得不对。机会?那太虚渺了。他想要的,从来是自己伸手去拿。辗转难眠。最终,他还是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光刺亮又熄灭。一张去井头镇的车票定了下来。

没有知会任何人。凌晨,他随手塞了几件衣服进包,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是冲动么?似乎也不尽然。若真冲动,昨日午后便该随盘开新一起走了。但他没有,所以,这更像是一种……确认?夜色深沉,站台空旷,只有零星几盏冷白的灯照着。

商务座车厢里,他靠向椅背,阖上眼,脑海里描摹着盘开新见到他时的神情。惊讶?亦或是一点隐秘的欣喜?他很快否定了后者。更可能是蹙紧的眉头,冰凉的质问,再丢给他几句锥心的话,让他自己回去。

想到那场景,他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没关系。这些日子他早就学会如何在盘开新那些带刺的话里,找出一点口是心非的证据。

盘开新带楷昀在镇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诊断是咳嗽引发的肺炎,伴有高烧,要住院输液几天。他捏着化验单回到病床边。看着被病气磨得有些蔫的楷昀,太阳穴突突地跳。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这里也离不得人。累意沉沉压下来,他守在病床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冷。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白。大雪无声地倾覆着整个世界,淹没了所有轮廓和声音。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兀地立在雪幕中。是盘凯。他单薄得像片纸,小脸冻得发青,睫毛上挂着眼泪。“哥……”他的声音被风雪撕扯得飘忽,带着哭腔,一遍遍重复:“哥……哥……”眼眶通红,泪水刚滚落脸颊,就在寒风中凝成了冰。

“哥在这儿!”盘开新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奋力张开冻僵的手臂,喉咙里挤出嘶喊:“过来!哥抱着你!”

可盘凯的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他,满是惊惶:“哥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的小手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抓挠。

“这里!看这里!”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拔腿想冲过去,双腿却像陷在粘稠的冰泥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积雪迅速没过了小腿、膝盖……他眼睁睁看着盘凯的身影在风雪中扭曲、变淡。

“哥在这儿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在无边无际的白茫茫中被吞噬,连一丝回响都没有。死寂像冰冷的绳子,勒得他无法呼吸。

“哥——”盘寐沙哑的呼唤。

“哥!”盘凯尖细的哭喊。

“哥……”楷昀微弱痛苦的呻吟。

三个声音,来自三个方向,就像冰锥,扎进他的耳膜:“小寐!小凯!楷昀!”他发疯般在及腰深的雪地里挣扎、四顾。风雪抽打着他的脸,雪粒灌进他的口鼻,寒气刺肺。

却除了晃眼的白,什么也没有。那呼唤声忽远忽近,像鬼魅般缠绕着他,却永远无法触及。

“别躲了!出来!让哥看见你们!”绝望的泪水混着雪水糊了满脸。他徒劳地用手在雪地里疯狂扒挖,指尖很快冻得麻木,渗出血丝也毫无知觉。雪已经没到胸口,沉重的白色像山一样压下来,挤压着他的胸腔,要将他彻底埋葬。

“哥……在……”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从被冰雪堵塞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冰冷的白色彻底封住了他的视线。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半边身子都是麻的。眼神空茫地定在盘楷昀脸上,一时没能聚焦。那惊魂未定的眼神空洞得吓人。而他那只无意识紧攥着楷昀小手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

“哥……”楷昀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抽回手,“手……疼……”

哭声终于惊醒了他混沌的意识。他猛地松开手。

“对不起,对不起……”他声音有些发颤,慌乱地倾身,用指腹笨拙地揩去楷昀脸上的泪,“哥在,哥在这儿呢,不怕……”

盘开新俯身,音放得又低又柔:“乖,等我们楷昀把病赶跑了,哥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小家伙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还不忘惦记着:“我还有……棉花糖呢。”那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

盘开新眼底泛起一丝疲惫又柔软的笑意,掖了掖他颈边的被角:“买。等楷昀好了,哥都补给你。”

凌晨4点,高铁抵达临湖站。

目光扫过略显冷清的出站口。盘开新家的具体门牌?他确实不知。但这从来不是问题。

他径直走向站前广场最显眼的出租车候客区。几辆略显陈旧的绿色出租车停在那里。他没看那些争相揽客的司机,视线精准地落在一辆半新的黑色私家轿车上,车边靠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正搓着手哈气。“去井头镇。”邵霜清走到车前,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笃定,“现在走。”

司机眼睛一亮,飞快打量了他一眼,热络的笑起来,麻利地拉开后座门:“老板放心!这路我熟!快上车暖和暖和!”价格都没问,这种客人,不会亏待他。

邵霜清弯腰坐进还算干净的后座。引擎发动,空调暖风徐徐送出,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喧嚣。他报出大致方位,车子平稳驶出车站。

窗外掠过县城的边缘景象,渐渐被更开阔的田野和低矮的山丘取代。

司机很健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试图攀谈:“老板是城里来的吧?去井头镇找人?那地方可有点远……”

邵霜清“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略显荒凉的景色上。司机识趣地闭了嘴。

车子拐下国道,驶上颠簸的乡村公路。司机娴熟地避让着坑洼,嘴里偶尔蹦出几句本地的咒骂。邵霜清依旧沉默,但身体随着车身微微摇晃。他看着窗外低矮的农舍、枯黄的田地……一种与他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缓慢而粗粝的生活慢慢在他眼前出现。

车子最终停在了镇上的公交站,他付了远超车费的钱,在司机连声的道谢中,目光沉静地扫过这条有些破旧的街。这里很热闹,才七八点钟街边上就摆满了摊子。邵霜清拖着他的行李箱,汇入人群,他穿着通体的黑色,高领羽绒服向上扯了扯,掩住口鼻,一顶黑色鸭舌帽被他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眉眼。这一身刻意的低调,在灰扑扑、色彩混杂的人群里,原该不惹眼。

然而,他身量太高了。

那挺拔的、带着天然距离感的身姿,无声地破开周遭的拥挤。一身沉郁的黑色,非但没能消融他的存在,反而像一堵人形墙,人群在他身边无意识地分流、绕行,又在他身后重新汇拢。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有人唤他。

邵霜清脚步一滞,像是被无形的线骤然勒紧,那个在他脑海里盘桓过百遍的声音就在身后,可他却僵立着,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不敢回头,脑中一片空白,说不清在怕什么。

邵霜清强迫自己沉下心,转身:“开新…我——”

声音卡在喉咙里。身后空无一人,幻听吗?可那声音太真切了。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什么都没有。攥紧的手泄了力,巨大的失落压下来,堵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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