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川：“新婚夫妇中的一方在大婚当日或婚后不久彻底失踪，数日之内，便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脑袋。”

楚寒烟左右看了看，不想用毛笔，字写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于是尾指挑了一点红色印泥，在丝帕上写：新婚之人。

为何要选取新婚之人下手，这是个疑点。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

挑这种时候动手，更显酷烈残忍。

刚结亲就成了寡妇、鳏夫，任谁都悲恸欲绝哀怨连天，有几个受不了的跟着殉了情，今日你上吊、明日他投河，个把月下来景山户籍都薄了几页。

楚寒烟在新婚之人旁边画了箭头，又写：哀、怒、怨。

“官府毫无作为，新上任的那个知府除了喝花酒、写情诗之外毫无建树，先头有几个能做事的捕快，或是卸任、或是调离，早都不为景山效力了。”

楚寒烟继续写：知府——猪。

写完了犹嫌不足，在旁边绘制一猪头，颇有画龙点睛之美妙。

“那他怎么办案？”

“办案？他不办案，凡有了案子，知府大人就坐轿子上山去拜佛，神佛开眼，有时就替他把案子结了。”

“神佛要是不开眼呢？”

苏越秋嗤笑一声：“神佛怎么会不开眼？那说明这案子有问题，不可轻举妄动啊！……拖上十天半个月，活的死了，死的埋了，自见分晓。”

楚寒烟把指缝里的印泥末子挑净了，抬起眼：“……拜佛？”

“拜佛，”苏越秋乍然和他说上话，内心欢喜得很，须臾又觉得自己这样太掉价，于是换上一幅跟他半生不熟的冷淡脸孔：“景山有个天福寺，十分灵验，香火鼎盛。”

他重新挑了印泥，写：封建迷信。

“怎么个灵验法？”

——那简直太灵验了。

神话里各路神仙各司其职，略逊一筹，比不上天福寺这位什么都管，天帝正佛太上老君来了都得下座磕两个。

上管旱涝保收，下管妇人求子，反正心有所求，且去一拜，十次有五次都能心想事成。

楚寒烟写：封建迷信，但产出比高。

至于为什么这么灵验……

苏越秋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谢游雪掀起眼皮：“此地离神潜渊有多远？”

苏越秋早就备着他问这个问题，反射般答：“不出千里。”

谢游雪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几人显而易见都松了口气，开了这么条口子，后面的事再详述就不难了。

一千年前玉容魂散神潜渊，大体是个君子为天下而死的悲情故事，总之天道感念他大义，感念的方式是让他求仁得仁、找死得死。

天劫不要钱似的哐哐砸，顺便也劈了景山一座小庙。

于是乎，玉容承天下命数，终于风光无限地死了。

玉容是个正人君子，所以劈他的雷劫也是天赐的恩泽，虽然将正人君子劈死，但是劈到了庙里，就劈出了一个钟灵毓秀的佛。

众人感激玉容感激佛，心中都十分喜欢这个未曾谋面的早死的玉容君，并且感激他的早死。

凤紫照刚刚去看过人头，刀口平整利落，可见凶手对于美学亦有一定研究，是个快意恩仇、高瞻远瞩的恶徒。

“凶手割下人头置于闹市，既非仇杀、也不求财，要的恐怕是平民百姓心中恐惧。谣言越盛，人心就越乱……越乱，越好驱使。”

“早些年这么干的也有几个。徽州出过一支叛军，专好剁人家手指头收集起来，再散布四方，以示威慑，后来太初宗主天在水亲自出手，如法炮制把叛军的手足全部剁了。”

苏越秋露出一点夹杂着厌恶的冷笑：“照你这番理论，凶手最喜收集人头？”

凤紫照：“这话从你嘴里过一遍，不知为何如此恶心。可能只是单纯你这个人比较恶心。”

叮叮咣咣，叮叮咣咣。

两人刀光剑影地打了起来，一时屋中桌椅横飞、门窗遍地，江行川把窗框从发髻里摘下，怒道：“……自己去和官府清账！”

言忘川此时已站在门口，虽然没有门，但剩下了个入口。

他穿像刚从地痞混战里逃过一劫，原本是和官府格格不入的，但是如今官府被里头二位拆得只剩脊梁骨，于是显得他也很应景。

齐老爷知道他是官府的人，也不好直接丢出去，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言忘川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里头卷宗少了一册，”言忘川和和气气道：“我是来给诸位送卷宗的。”

齐老爷打量他片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齐家侍卫会意，收了兵刀让出一条路。

言忘川打着他那把小破折扇慢悠悠进了屋。

得知他的来意，江行川将他手里的书册接过，言忘川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单看众人座次与衣着，片刻便将屋中情形摸了个一清二楚。

直至瞧见临窗的少年，言忘川忽然怔住了。

那少年倚在静幽幽的春光里坐着，皮肤呈现出几乎透明的白，眼睫细长稠密，正半垂着眼睛碾磨指尖血迹般的印泥。

他的动作顿住，一点印泥从指缝里落下去，在白绢上晕开烟霞般的颜色。

谢游雪勾着他的手细细擦净了：“发什么呆？”

——最喜收集人头。

“你说，”楚寒烟懒洋洋擎着手，若有所思，“有什么东西不需要头颅，而只需要一个身子呢？”

夜风含凉。

有用的人此时正在能者多劳，譬如江行川凤紫照，各自在外奔波巡查，而没用的人正在少食多餐。

这个没用的人，除了楚寒烟，不做他想。

他连吃了三块鲜花饼，心旷神怡，准备洗洗睡了。

小炉鼎身体底子乏善可陈，少睡一时半刻，翌日都像死过一回。楚寒烟本人作为基本进化掉睡眠的熬夜冠军，难以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孱弱之人。

好在没有择席的毛病，否则真是不如拿根绳子吊死了事。

——人生，总是事与愿违。

刚躺下不到半刻，屋外风声簌簌作响。

吱呀一声，窗开了。

凉意灌入室内，猛然间，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屋中灯火唰地一声全部灭去。

楚寒烟心头狂跳，起身去关窗。

院中落花被疾风卷进半空，只听吱吱两声，循声看去，原来是一对儿黄大仙进了院子找食吃。

他松了口气。

……半夜三更，怪吓人的。

他转身进屋点灯，指尖向着烛台的方向探去。

——喀啦。

下一瞬烛台倒翻滚落在地，楚寒烟呼吸一窒，黑暗中骤然撕开一道刀光破空而来！

那一刀极其狠戾老辣，完完全全是怀着将他斫死当场的心思，千钧一发之际他纵身躲过，紧接着身后也响起刀尖出鞘的利响。

来的不止一人。

楚寒烟遽然抽剑，剑身平扫同时引动灵力，一瞬乍亮幽蓝光火，猛然将周遭蓄势的刀锋全数掀翻！

沉钝无光的夜色中霎那剑光如雪，照亮他冰凉沉静的眉眼。

生死一线的时刻他使剑完全不假思索，如臂使指一般灵秀凌厉，有人低喝道：“操，这小子会武！”

“动作快点！”

短兵相接间鸣金锐响嗡鸣不绝，鏖战之下楚寒烟连退几步，为首之人立即紧逼而上！

——夜色中寒芒一闪。

噗嗤一声，锐器洞穿血肉。

鲜血溅在他的手腕上，温热、黏腻、血腥，他握剑的手稳得纹丝不动，直将那一剑深刺到底！

对面一人心肺被戳成了个破风箱，口里发出含糊的哀叫：“嗬……嗬嗬……”

空气忽然颤栗起来。

平地罡风骤起，裹挟万钧之力的威压轰然降下！

周遭皆是骨肉崩断的异响，变了调的惨叫把夜风撕得粉碎，紧接着空气中的血腥寸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幽微摇曳的花香。

谢游雪握住了他的手。

那一握几乎卸掉了他全身的力气，手中的剑一下子重逾千斤，他满手滑腻温凉的血，隐约有些哆嗦。

“窗户被吹开了，”楚寒烟忽然开口，声音很静，“……我只是想把窗关上的。”

他杀过明霄。用的是魔尊在他手上留下的魔纹，烈火焚烧，残忍至极，但那时候他心中有恨，所以不觉得残忍。

……今夜来杀他的是凡人。

没有修为，也无灵力，杀人纯靠蛮力，在仙门、魔族、妖界之流花里胡哨的衬托之下显得十分质朴。

**凡胎，困顿尘世的凡人。

强烈的心悸让他整个人开始发抖，攥住谢游雪的手臂弯下腰，几欲呕吐——吐不出，千钧的鲜血碎肉压在胸口，万顷的风雷隆隆作响。

这世上原本是很好的。

有凡人，有仙道，有妖。万千生灵共沐万天风月，生死衔尾。

一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从神潜渊中注视着这个世界，他懵懂，纯粹，满怀好奇。

他想，总有一天，我也要走进这尘世。

岁月浮光掠影而去，他是那样长久地相信着，以至于涳濛美丽的神潜渊成了一座禁锢他的牢笼，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

它落在尘世间。

……他对人间的一切抱有轻盈而傲慢的幻想，所以天真地以为那一定是无比美丽，无比幸福的一生。

谢游雪捏着他的下巴抬起，厉声道：“楚容，你看着我！”

那双眼睛，幽黑的瞳孔只是映着月亮，一口死井幽幽照着。

楚寒烟瞳孔还是涣散的，他摇了摇头，一瞬间痛苦满得要溢出来，声音轻若梦呓：“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神潜渊，太冷了……”

谢游雪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楚容？”

楚寒烟没有回答，攥着他的手开始发抖，终于弯下腰吐出了一口鲜血，一切的好，坏，一切的幻灭，于是都从这个灵魂里倒了个一干二净。

他拖着脚步往深沉的夜色里走了一步。

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咕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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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风光无限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