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美色误人

楚寒烟拿一条织花绒毯把自己裹成了个小面卷,正在盯着天花板发呆,洗得干净,不见丝毫血腥之气。

谢游雪心中被他那句“神潜渊”凿了个窟窿,再问起时,当事人皱成一团想了半天——疑似受了很大的惊吓,不记得,甚至连自己吐血的事都不记得了。

“……我说的?”

“你说的。”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楚寒烟:“要不你刑讯逼供刺激我一下,说不定就能想起来——干什么!你来真的啊!!!”

谢游雪闪电般出手把小面卷翻出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捏了一遍,知他只是心里受惊,身上并无大碍,又拿绒毯把人卷了回去。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谢游雪一边卷他,一边从容道:“算不得什么大事。”

楚寒烟悄咪咪拿眼睛瞄他,做完这些,谢游雪起身欲走。

小面卷探出一只雪白的爪子,勾住了他的衣摆。

“……”

谢游雪挑眉,小面卷张了张嘴,是个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什么?

和他说“我好害怕你能不能陪陪我”?

换做以前他红口白牙张嘴就来,甚至能趁机推进一下感情,有助于日后大睡特睡、扶持仙道。

系统冒出头来:“容,害不害怕?不想他留下吗?”

“想。”

“那你还等什么?”

“就是因为我想,”他的声音很轻,“所以不该说啊。”

那句话被千万只手推着,却被一点很轻的心思砌在了原地。

再大的真心,被任务裹挟着,也掺合假意。他只有这么一点真心,他不舍得。

攥着谢游雪衣摆那只手轻轻松开了。

“抱歉,”楚寒烟想了想,道:“手滑。不是故意抓你的。”

隔着三尺远坐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袖摆,手滑得百步穿杨。

谢游雪:“没别的想说的?”

小炉鼎的绒毯盖到下巴底下俨然要把自己埋了,只露出一双秀丽明净的大眼睛。

“……明天见?”

谢游雪没和他明天见。

他把小面卷端起来往床榻里挪了挪,合衣在他身侧躺下。

楚寒烟心里忽然一轻,他把脸埋在绒毯里蹭了几下,又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按耐着轻微的兴奋道:“你怎么不走了?”

谢游雪心中有些好笑,逗他:“我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偷偷哭到天亮?”

“……”楚寒烟:“也不至于。你初次杀人,难道怕得哭过吗?”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眼尾一点艳丽的泪痣如未凝的血泪,谢游雪在那样的神情中垂下眼睫。

“没有,”他声音无比平静,“但我这个人,该哭的时候从来没哭过。”

谢游雪不幸是个早熟的孩子。

按理说人活到一千来岁,不该再回去翻什么早熟晚熟的旧账了,但是他杀人的年纪实在很早,于是活到一千年也很值得一提。

谢游雪第一次杀人时不到十岁,至及拜入玉容门下时,年纪虽小,已经实打实是个命债高累的小煞神。

人人都知道他性子不好,恨不得绕着他走,只有玉容觉得自己捡了个娇弱无辜的小可怜。

此事令天机子困惑了近十年。

天机子拍案而起:“柔弱可欺?年轻心软?你那个弟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你说这些鬼话自己不心虚吗!!”

桌子被拍散架了,玉容陷入沉思。

思考的结果是,谢游雪千真万确是个年轻心软的好孩子,遂抄起铜骨剑把天机子揍出了十里地。

谢游雪在玉容门下第一次杀人,料理了一个勾结魔道的小门派,他动作干净,清晨出门,傍晚时就提着剑回了紫微洲。

平日这个时候玉容一般在后山喂他养的一窝百八十之兔子。

但是这一天日色西斜,漫天暮色流火,谢游雪前脚踏进山门,后脚就被玉容拎到面前,从上到下捏了个遍。

全须全尾,身体健康。

玉容松了口气,魂不守舍地飘走了。

待他沐浴过,玉容又鬼魂一般出现在屋中。

此举类似导师随机查岗,谢游雪毛骨悚然,他头发还半湿着,用法术烘了一半,此时不知该继续烘头发还是先去给玉容奉茶:“……师尊?”

玉容很慈爱地对他一招手:“过来。给你擦擦头发。”

这孩子是一条血路里杀出来的,如今收拾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门派,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玉容心里清楚。

但他就这么一个弟子。

偌大紫微洲上,好像什么都是别人奉给了他,只有谢游雪,是玉容自己从尘世里捡回来的。

就这么一个人是他的。要是死了,他就什么都没了。

玉容:“害怕吗?”

他这样问,其实是自己害怕。

谢游雪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又改口:“……很害怕。”

玉容似乎很想在自己面前展示一下师尊那值得依靠的臂膀。

玉容不知怎的笑起来,他额头抵在谢游雪肩上,实在笑得厉害。

他知道谢游雪不怕。这样的孩子,命途里杀出一条血路的孩子,他不怕这个,也不怕任何人,任何事。万物天地,只是他的磨刀石。

半晌玉容收敛了笑意,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长大了,知道说好听的心疼人了。”

谢游雪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一则不想打破玉容养孩子的美好幻觉,二则浓郁的夕照此刻流淌开,他心中也像饱浸着温热的夕阳,一句话也不必说。

——他一生千千万万次渴望那一刻悬停成永恒,但光阴的舆辇已经呼啸而去,夕照凝成时光的琥珀。

后来玉容不在了,就只有他记得。

青天白日,鼓声作响。

第一声,第二声,尔后愈发密集交错。

“大人,城东那疯妇又来了,击鼓直喊她女儿死得不明白,求您给个公道。”

知府大人捧着能撑船的肚皮,专心致志拆解一只蟹,十指短得戛然而止,攥着蟹八件活像拿竹签子给蟹剔牙。

外头鼓声震天的响,那蟹确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门子盯着蟹,也是死的不能再死的模样。

知府喜欢底下的人安静,他认为这是知进退的表现。

拆完了蟹,知府拨冗长叹:“她喊冤?人人都有冤,本官为景山日夜操劳,还是有这么多人不知感恩,本官要何处喊冤去啊?”

“小的这就着人撵走她。”

知府往嘴里填了半只蟹,远不如秋分的油润膏肥,十分寂寞寡淡,可见他的确是个好清官。

知府道:“不。她既然上门了,本官得给她找个好去处。”

他提着蟹钳指点江山般一挥:“送进天福寺柴房去,让她们老的小的凑一块儿去,圆她这个心愿!”

不多时,鼓声歇了,门子又鬼一般荡了进来。

而知府大人吃了蟹,洗了手,诗性大发,连题三首,正在狂草第四首。

蟹瘦了点,没什么油水,进了他的肚子是死得其所,值得知府大人付诸一番墨宝。

门子道:“齐大小姐的婚期未改,赵三问您的意思。”

“本官的意思也未改。”

“赵三说,齐老爷那个脾气,只恐日后有大麻烦……”

——啪!

紫竹狼毫卷着墨汁在门子脸上横劈一刀,知府大人气得丢了笔,来回踱步,口中直骂:“我呸!姓齐的带了几天兵,真以为自己是封疆大将军……多生事端?我只怕他不生事端!早晚有天叫言二收拾了他!”

“你去告诉赵三,他要是怕了就给我缩着卵蛋走人,有的是人愿意接他的位子!”

酿酒大业如火如荼,茄子作为勤勉的信鸽,每日往返景山与酒醒山之间。

某日青椒捧来自己新酿的佳作请茄子、土豆二人共饮,盖因其中一味青梅发酵异常,三人饮罢,不禁缠绵恭桶。

信鸽一职暂时空悬。

空悬不过片刻,就让何所谓摘了果子。

何所谓梳妆打扮——其实前后并无分别,法身华美的器灵,再怎么装扮看着也不过是装束上换个颜色,别人看见他美丽的脸立刻就被晃晕了头,是无暇关照他如何打扮的。

但他揽镜自照一番,十分满意,拎着一捆酿酒实验记录便施施然出门了。

楚寒烟被偷袭了一回,忽然开始惜命,每日勤勉练剑,是个笨鸟先飞的模样。

夜袭之人被一一查验过,身上并无特殊的身份标识,口中未藏有毒,并非世家死士,看手掌与骨骼形态,也非自幼习武的练家子,且没有灵力,不是仙门众人。

何所谓寻他不得,没逛两步,碰上一熟人。

他眯起眼睛,狐狸似的眼尾渐渐透出一点冷峭的神色。

——谢游雪。

一双器灵之间,何所归早就投在魔尊手底下,但是象征善愿的何所谓,却并不打算跟谢游雪共事。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很想把谢游雪送去给玉容殉葬。

想了一千年,时至今日仍然很想,白天晚上、咬牙切齿地想,做梦都想。

谢游雪问:“他身上有玉容魂魄的痕迹吗?”

不指名不道姓,但是何所谓很明白他在说谁。

他这样问就是自己心里已经有数,当真只是很平淡的一问,并不作数。

往深里想,大约也有给何所谓递个台阶的意思——故人西辞,被丢下的人还在你死我活缠斗着,很没道理。

但是何所谓全然没有解读到这层隐晦的苦心,大约是因为过于隐晦,而谢游雪讲和的想法也没有多真诚。

何所谓盯着他,冷冷地只是一笑:“你还是贼心不死。”

谢游雪了然:“那就是没有。”

“……”

何所谓恨他的理由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他和玉容太像。玉容也是,听人说话根本不在乎对方说了什么,而是从语气态度中推敲琢磨,显得好像全天下就他们是聪明人,别人都是蠢货。

何所谓上下打量谢游雪一会儿,忽然找到可以攻讦之处。

“多年不见,如今总算肯铁树开花?”他笑吟吟的,话里火药味很浓,“也是,服丧一千年,做给世人看是完全够了。”

他自己精于打扮,如今见了谢游雪,虽还是一袭白衣,但衣上流云暗纹在天光下隐现,领口袖口皆以银丝刺绣,指间又戴一枚水色极好的翡翠,简直是不动声色地孔雀开屏。

世界上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敌人。

而这双器灵,就是谢游雪的敌人。

当初玉容收伏神镜「梦谶」,将这一双器灵一劈两半,其实是很残酷的一个举动,但他自己没当回事儿。

玉容这个人有时候很割裂,一边悲天悯人、济世救苦,一边对世间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残忍。

何所谓跟何所归哭出一缸子眼泪,玉容只嫌吵闹,割了他俩的舌头,三日后出于美观的考量,又给装了回去。

器灵从此就老实了。

他们本以为玉容对世间所有人都是如此不假辞色,但是谢游雪是个例外。

玉容对这唯一的弟子过于纵容,又对这种偏爱和纵容毫无察觉,他总觉得“就该如此”,并且由于他的身份地位,没人敢驳他这些话——唯一驳过的天机子还差点被玉容打死。

谢游雪一向看不上何所谓,但是器灵来的很是时候。

仙尊理了理袖子。

何所谓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从前他跟谢游雪动手,被揍了个姹紫嫣红山花朵朵,所以心中暗暗有一些万古长青的惧怕。

谢游雪果然抽了剑,何所谓心中瞬间警惕起来。

然后谢游雪又把剑放到了一边。

何所谓:“……”

他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刚要说话,谢游雪拎起剑鞘把他抽倒在地。

“…………”

何所谓懵了一秒,紧接着怒火轰隆隆地烧上头顶:“你有病吧!要打就打,拿剑鞘算什么本事——”

话音未落,又被抽倒在地。

谢游雪俯下身来,很是和气地一笑:“真用剑的话,你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倒也没有大碍,毕竟你这脑袋,长着也没什么用。”

何所谓的原身是镜子,能够观照人心,此情此景之下,大致可以起到一个数据监测仪的作用。

谢游雪先把他打了个半死,使之性情和顺、温文尔雅,然后拎着他在景山溜了一圈。

景山上下,惊惧、哀怨、悲恸之情如海潮般涌动,几乎不见丝毫欣喜和欢愉。

最喜庆的地方似乎是官府。

考虑到知府大人日啖螃蟹十五只,的确是很喜庆的一种生活方式。

人头案效果拔群,间错出现,颇有巧思,显然达成了催发哀怨惊惧情绪的目的。

此等怨气,不拿去养几个厉鬼大魔,简直可惜。

不多时楚寒烟练剑回来,何所谓此时已经夹着尾巴溜了,谢游雪在擦剑鞘,见他进来,扬着下巴向桌边一点:“贵宗的机密文书。”

楚寒烟略翻了一页。

不知哪位大能的酿酒实验设计如此精妙,一己之力可以毒死十万仙门,果真是高级机密。

能把正经课业写出悬案气氛也是一种天赋,楚寒烟兴致盎然看了几行,一只修长、清瘦的手忽然按住纸张,尾指上的翡翠玉戒在天光下显出近乎流动的光华。

他一晃神,手里的东西便被抽走了。

“……”一抬头撞见谢游雪的眼睛,倏地忘了要说什么。

仙尊天生一副薄情薄命相,眼尾微微挑起,瞳孔颜色又妖异华美,看人都带着剜骨的力道。

楚寒烟怔了怔,便觉心口也被剜得一轻。

发簪还是那日自己替他挽过的那支,素、冷、薄的银色,长发柔顺缠绵,简直缭绕得难舍难分。

美色误人。

谢游雪仿佛不觉自己这副模样有多大杀伤力,垂眼望他片刻,柔情一笑。

“这机密写得很好。”

楚寒烟险些咬了舌头:“我也……也觉得写得很好。”

谢游雪慢条斯理指了其中一行给他细看。

——仙师在上,我这颗凡心不知何时沦陷,日日思君不见君,但望与仙师春风一度。爱来自酒醒山西南峰东厢房二床。

“……”

好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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