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缡抬眼,隔着镜子看立在自个儿身后的人,重点落在他的那张脸上。
司微如今年岁还小,又特意被尤氏修了眉形轮廓,配上他那双比桃花眼微圆却偏又眼尾下垂,更似是垂眼的眼睛,看人时只眼珠子微微那么一动,便无端透着股子带着无辜的灵透劲儿。
若能再养白些,脸颊上再丰润一些,便该更像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不知世事的天真姑娘,只是这性子未免太过能闷得住——
司微向来有种能劝动人听他话的本事,但却不好耍嘴皮子,有些时候分明能看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在瞧,脑子里似是在思量着些什么东西,可他却硬生生能把这些装在肚子眼儿里,分毫不往外头多说半句。
就连和清露待着,更多时候也是清露在说,他只是静静的听着。
就凭着司微的这张脸,就凭着司微寻常的那身打扮,只要不是非得脱了衣裳验明正身,任谁来都看不出破绽。
……就连锦缡,也是在后来相处中才渐渐发现些许端倪。
锦缡看着自从被说破后,不时拽拽自个儿袖子衣裳司微,不由叹了口气:“行了,别看了,你这身上,除却你盖在衣裳底下的地方不对劲儿之外,没什么露不露马脚的地方。”
“这事儿我原是不想说破的,但你如今这个年纪倒是还好。待再过两年,嗓子变了声,喉骨再往外突那么一点儿,再想遮掩就没现在这么容易了……我也不问你出身来历,只是到底相识一场,临了临了,在离开这春江楼之前与你知会一声,提醒一句。”
锦缡隔着镜子,看着立在她身后一身小丫头打扮的司微,眼底满是慎重:
“待我出嫁,你赚了银子解急便罢,莫要多在这种地方混迹,时间长了,平白沾染了麻烦。”
锦缡的好意司微自然领会,若非家中尤氏病中缺药,家里能换银钱的都拿去换了银两,眼见着即将断药断炊将要走到绝路,司微绝不会像那日寻上春江楼,赖上锦缡一般为自个儿强求来这么个差事。
黄赌毒作为后世违法犯罪的主要打击对象而言,其根本原因除却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之外,更重要的是打击来自暴利而引发的暴力胁迫、勒索、强迫等衍生犯罪行为——毕竟来钱快的法子都在刑法里写着。
然而在司微活着的当下,一个毒不知道有没有,但前两者绝对合法、不合法也自有背后放高利贷的主家庇护的时代,可以想象前两者背后所衍生出的利益链以及利益集团的维护团体是个多么可怖的存在。
司微不是不识好人心的白目,但提起的心却依旧不能放下,一双眼透过镜子,看向坐在镜子前的锦缡:
“姑娘还没说,我身上到底哪里有了破绽。”
对于有异装嗜好的人来说,司微自认有一定了解,作为一个和时尚资源勉强搭上边,多少有部分工作内容重叠的摄影师,司微自踏入社会开始工作便少少接触过几个。
而哪怕不了解,没关系,各种女扮男,男扮女的coser也会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于是从搭档处汲取了不少妆造皮毛,以及对自己的镜头审美有着自信的,自幼被尤氏叮嘱,对外把自个儿当做女孩儿,甚至当真认真观察了不少同年龄段的女童们的日常的司微,可以说从小到大从未翻过车。
若是隐约的怀疑便罢了,锦缡这一下,是直接把司微的老底都给抽了个干净。
不过也莫怪司微紧张,要知道他在官府名册上登记的性别为女,随着他年岁渐大,尤氏也和眼前的锦缡一般忧心着此事。
往小了说,司微一旦以男儿身出现,又无证据证明他便是司家子,那么他便算是野人,又或是隐户。
这个时代真正的野人少有,放在往前再推几个朝代的时候,那时候的野人默认是奴隶,是可以拿来当做祭祀用的祭品的。
而当下常见的些“野人”,多是些当年为了逃避兵役,举家逃往深山的军户猎户之流——毕竟深山之中,豺狼虎豹熊向来是随机出现。
而至于隐户,则是因选择不同而又衍生出来的一种,隐户便是抛却了户籍,寄托于高门大户中做个佃户又或是做个不曾上奴籍的奴仆。
这两者待遇大差不差——前者死了无人知,后者死了亦无人知。
虽说衙门一向有“民不举,官不究”的传统,但正正经经入了奴籍的人,好歹在官府还有个户籍备案,在这么个多子多福的时代,家庭作为最后抵御风险的最小单位,一个人出了事,剩下的只要不是父母兄弟都死完了,那大可以拼着鱼死网破把主家告上衙门。
奴告主的事儿虽少,却也不是无前迹可循。
至于隐户……户籍都没了,拿什么去告?怎么敢去告?
这就和司微出生时假报性别的性质相若了——为什么谎报性别(放弃户籍做了野人/隐户)?这些年少交了多少税?是不是对朝廷不满?到底是对朝廷政令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若是认打,认罚,追缴科税,左不过是提前备好银子,挨上一顿揭过便是,大不了就是尤氏的那顿他一起领受了。
可怕就怕后头的……什么人会对朝廷不满、对圣上不满呢?
司微苦笑:这一个弄不好,莫说抄家灭族,怕是连九族都要保不住的。
谁又敢说,上头处理这事儿的官员为了邀功,不会把这事儿给小事化大,大得像是一座山把他们司家母子二人给彻底压趴下?
所以一时的翻车不可怕,可怕的是司微翻车后可能引发的一系列的连锁事件。
见司微执着于这个问题,锦缡不由微微摇头,于是头上坠着的流苏便在她脸颊旁碰撞,发出轻微声响:
“你可知,楼里每年从外头买进来的丫头们,进了这楼里学的第一件事儿是什么?”
司微一愕,于是略显伶仃的脸上,微圆的眼睛便愈发显眼。
司微想了想,但他到底是半个土著,在这个世界活的时间太短,林湾村又太过偏僻闭塞,于是老实摇头:“不知。”
锦缡轻笑起来,抬起自己的指尖看了看:“这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净手——什么叫净?指甲莹润,缝隙无垢,再用醋酸化去手上茧,把这一双手养得白净细腻了,才算是过关,这却且是第一道。”
“第二道,便是跟在妈妈身边儿的那些个婆子们抽检,谁的手上有垢,藏了灰,看上去不美,那就得受罚。”
“久而久之,这楼里新来的小丫头们便也都习惯了这种近乎于‘苛刻’的干净,身上指甲容易挂到的皮垢,头上头发里容易积攒的头垢,也都趁着一早给收拾了个干净,免得不小心勾到指甲里去,平白挨一顿收拾。”
司微暗自点头:这倒确实是个保证小丫头们生活卫生习惯的好法子,毕竟人就这一双手,一天天的做什么都要用,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轻易就能在指甲缝儿里留了痕迹。
司微可是见过同村的那些个小丫头们的手,指甲缝多是染了颜色,譬如打了猪草没有洗干净而干涸了的,譬如烧火沾上草木灰、锅底灰的,又譬如单纯是家里父母邋遢,指头缝里教身上的油灰腻子似的塞满了的……尤其是冬天,为了防止风寒,更是整整一个冬天都未必洗上一回。
等等……
司微一顿,抬手看了看自个儿的手指甲,再看向锦缡,一时竟有几分哑然。
“想到了?”锦缡叹息着笑,“若非我自幼长于掖庭,四五岁时被送入乐坊,十二三岁时方才借着教坊司的门道出来,又见过不少新来这楼里的小丫头,寻常怕也想不到这些——虽门庭衰败,自记事起不曾享过一日荣华富贵,却到底是从这天下最最顶尖儿出挑的地方出来的,倒是与你如今这般境地隐约有些同病相怜。”
“有道是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锦缡轻声道,“司微,有些时候,你难免有些太过懂礼了。”
礼,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意味着阶级。
权贵是阶级,富商豪贾较之寻常百姓也是阶级,就连读书人,都是与寻常百姓拉开了界限的阶级。
那些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黎民,没有时间,没有金钱,也没有直观面对“礼”本身的见识。
似是司微所在的林湾村,话语权最大的一户人家,也不过是靠着三五个为逃避兵役而决然斩断手足的兄弟。
似是那些个以姓氏聚族而居,甚至修建了祠堂之流的存在,虽名为民,往前几个朝代放,他们便该是地位低微的“寒门”。
再低微的寒门,也不是寻常百姓,似是这种同姓聚族而居,手里是握着地方一定话语权的,更有甚者,祖法家规更甚于律法……是已然隐隐脱离了百姓的阶层,他们虽名为民,实则终归不是最底层真正的民。
所以司微见过村中的小丫头们拿着梳齿细密的篦子沾了水打在头上,一点点顺着去逮跳蚤,也见过村里妇人把自家孩子穿破了又或是脏的起腻洗不出来的衣裳略略浆洗之后裁成鞋面、鞋底,夏日坐在门前树下,冬日坐在炭火边儿上穿针纳着的。
“牙粉苦涩,你用来却是寻常,甚至会皱眉;分明出身贫苦,却下意识注重身上的整洁与否,甚至自你来春江楼至今,你的指甲缝里始终保持着干净的状态,如有脏污,便定会尽快洗去;”
“你会在饭前额外提前净手,会在吃饭时注意不翻拣盘中菜肴,会在说话时下意识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再开口;甚至,是我宽衣换裳时,你会下意识回避——就算回避不了,也会不自觉避开视线去。”
“便同是女子,也没有似你这般的……”锦缡思索了下,终究是选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再加上,我听清露说,你在下房住着的时候,床上的帘子向来遮的严实。”
锦缡回过身,看着面露苦笑的司微,下了自己的结论:“还有你脱口而出的那句,‘把所有的胭脂颜色都拿来给我看看’……如今虽是门庭沦落,不得不来这种地方赚取些银子,但你家中尚未衰败之时想来也该是豪富之家。”
“有这般见识的人,若为女子,身边定然是习惯了丫鬟婆子的伺候,便有回避,却也并不刻意,若为男儿,能让你这般自觉回避的……除却豪富,怕还要再加上一个显贵。”
正如锦缡先前所说,礼不下庶人,越是出身高的人,自幼受到这方面的教养便越多。
锦缡叹息一声:“我这么猜,你说我猜的可对?”
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荀子·修身》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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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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