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司微看着面前一身暗红嫁衣、头戴鎏金冠的锦缡,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你观察的都对,推导的也都没问题,正常来说是这么个结果。

可问题是,锦缡就算观察力再厉害,脑洞再清奇,也没想过他司微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新投胎,于是后世义务教育普及了的常识与习惯,就被锦缡观察出这么个离谱的结果。

司微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是,我祖上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庭中摆着珊瑚树,廊上挂着夜明珠,一场席筵花费至少要数千银,每每聚族而食,便该分席而列,绵延数里……”

司微先时开口时,锦缡还认真听着,等他说到廊上挂着夜明珠便不由哑然,再到后头的绵延数里,便瞪了司微一眼,转过头却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正说笑间,便听外头门上叩叩两声响:“锦缡姑娘可在?小的替您送户籍文书来了。”

这在外头的大茶壶不知是谁,但这般有礼,着实是少见。

锦缡偏了偏头,在先前随春娘一起被婆子们送来的那套一直摆在箱笼上头的头面首饰里挑了挑,寻了只指环递给司微,然后把几个托盘整理到一起,竟是个小巧的提盒:

“像这种,替人跑了腿儿,办了事的,就都得给赏钱,眼下这会儿身上也没备着荷包,就拿这个抵了吧。”

司微接过那枚鎏金银环,约摸着估量了下,和早些时候得罪了刘员外家的二公子时,被锦缡私下里递过来的那钱银子的重量差不多……换算下来,可就是百枚铜板了。

在这个一枚铜板能买两个馒头的时代,省着点花甚至足够一家三口半个月的口粮钱。

司微开了门,自外头大茶壶手里拿了文书,按着锦缡的意思将那枚指环充做赏钱递了过去。

待那枚银环被接过去的大茶壶不动声色地在手里掂了掂后,这人脸上的笑意便愈发和煦恭谨,隔着门朝屋里的锦缡道谢:

“小的晓得嘞,这就叫两个兄弟过来廊下候着,等会儿帮姑娘搬嫁妆!”

司微一愕,这才想起屋里摆着的两个大实木箱子,里头装满了的都是四时做衣裳能用的布匹。

外头的风顺着司微打开的房门往里灌,司微打了个激灵,正准备阖上门退回去的时候,便见清露一路小跑着过来。

于是司微索性在门口等了等,待清露近前,见着司微手里捏着的文书,眼底透出一丝惊喜:“可是衙门户曹那头给迁了户籍的文书?”

司微避过身,让清露从外头进来,顺手便把文书递到她手里:“喏,瞧瞧。”

清露捧着文书几乎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上前几步凑近了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姑娘,姑娘——”

清露的脸慢慢涨得通红,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只是鼻下的那张嘴,却似是脸上肌肉不受控制一般咧了开来,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我的姑娘啊……”

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也跟着笑了起来,探手从清露手上拿过两本叠在一起的文书,掀开看了看之后,又将其中一本递了过去:

“你且瞧着这又是什么?”

楼里的姑娘未必各个才情都好,但定然是跟着后头楼子里的师傅们识过字的,清露将折经装的文本打开,打眼一看,便见着了上头写着的“陈三丫”的名字。

陈三丫……

清露的指尖想碰上去摸一摸,却又怕晕开了这刚写出来不久的文书——

留县大河村陈氏陈三丫,今赎贱为良。

因被父母发卖,亲缘尽断,故不再复立旧籍。

使其落为鸠县女户,承徭役,缴田赋,纳杂税……一应事宜皆按女户处理。

文书上蓦然落了一滴水迹,又被清露手忙脚乱的擦去了,而后把这文书合上,吸着鼻子在脸上一抹,噔噔噔跪地朝着锦缡磕了三个头,一时泣不成声:“姑娘,多谢姑娘……”

锦缡措手不及,连拉带拽的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大喜事儿,你哭什么?”

清露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会儿情绪一上来,竟是连收都收不住了,胡乱拿袖子抹着脸,于是越抹越狼狈,最后索性往地上一坐,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的,死命把自个儿的袖子摁在脸上不教人撕下去。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还带着止不住的抽泣:“我就是……我就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陈三丫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她坐在地上呜呜呜的:“——太难听了!”

锦缡原本一腔的情绪都教她这给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最后锦缡也不管她,拂了袖子往那绣墩上一坐,拿指尖儿使劲儿的往她裸露在外的额头上狠狠一戳:“……德行!”

就连司微,也只是靠在门边儿,抱着手看着清露的狼狈,唇边不自觉嗪着一抹笑。

也是这会儿,司微才反应过来,先前春娘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说让锦缡身边儿新来的给她送嫁。

“别哭了别哭了……”锦缡在厢房里翻了翻,她先前过来的时候,身上只穿了舞裙,外头罩了兔裘,这会儿换上嫁衣,竟是连一方帕子都没找出来,最后只得拽了先前那身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的裙子过来给清露擦脸。

就这,反应过来的清露还要吸着鼻子推着裙摆往外推:“太贵了,这身裙子下来得三十多两银子呢……”

“行了,”锦缡没好气地道,“你比这裙子矜贵,替你赎身,我可是花了八十两银子呢——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搭了一小半儿进去。”

于是清露更委屈了,一对鹿眼露出来硬生生红成了兔子眼:“……我可还记着,当年妈妈买我的时候,就花了二两的银子才!”

锦缡:……

司微:……噗。

司微拿拳头挡着脸,避开了方向,转过了身子,然后好一阵儿颤抖:

上辈子作为摄影师,他什么场面都见过,端着摄像机对着把自个儿画的跟个鬼似的的客户都见过,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笑。

但这会儿,抱歉,他实在是忍不住。

就连锦缡,都忍不住又戳了清露一把:“这楼里一进一出,你还当自个儿有多便宜不成?”

锦缡笑得有些无奈:“说贵也是真贵,说便宜也还算便宜——人初秧今晚上一晚上的过夜钱,都能买个你了。”

清露打了个哭嗝,抽抽着鼻子渐渐止住了:“……哦。”

倒是没有什么不服气的模样。

锦缡也跟着有些无奈,正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的门突然被人敲响,说话的正是先前领了赏的大茶壶:

“锦缡姑娘,赵娘子那厢已经把姑娘在雾霭阁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客人那头也都备好了马车,只待姑娘一到,便能启程。”

“哥几个便过来帮着姑娘抬箱子。”

锦缡尚还没说什么,坐在地上的清露便已经惊慌了起来:“姑娘,姑娘——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锦缡终是没忍住,没好气道:“你能收拾个什么行李,跟在我身边儿又不似是初秧那般在前头大堂里陪客,楼里又不是按着四季给你换新衣裳,能攒下多少的东西来?跟着我,我还能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不成?”

理儿倒也真是这么个理儿。

清露哦了一声,揉揉眼,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可能沾上的东西。

司微这厢把门给打开,先前送文书的大茶壶后头还跟着两个更年轻些的,这会儿见了锦缡,便伸手一叉,上前提了提盒,搬起了地上摆着的两个箱子。

锦缡微微颔首,转脸便开口唤人:“清露,把先前教你带过来的匣子给我,然后跟着他们一道去门口等着。我和司微还有些话要说。”

清露又抹了把脸,先前只顾着递到眼前的文书,进了门顺手便把那带了锁的匣子往旁边柜子上一丢,再没多看一眼。

此时将匣子捡回来,递到锦缡手里,清露脸上的情绪便完全缓过来了,除却眼睫还有些湿润,再看脸上洋溢着的笑,哪里还有先前哭得在地上团成一团的模样。

清露吸了吸鼻子,眼底眉间满是雀跃:“那姑娘,我在外头等你。”

等清露带着几个大茶壶搬着东西一走,这屋里便只剩了锦缡与司微。

锦缡从脖子上拽下来一枚穿着绳子的小钥匙,将匣子放平开了锁,里头放着的都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银钱。

有金锞子,银锭子,有小儿巴掌大小的玉佩,还有些司微辨认不出来的东西,但想也知晓都该是些值钱的。

而在匣子底下垫着的,有些泛黄的白底的纸样东西,司微只能猜测或许是这时代的银票,被上头放着的那些个东西挡了七七八八,教人看不清楚。

锦缡从里头捡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银锞子出来,拉过司微的手往他手里一放:“这约摸着是能有个十几两的银子……莫要道我小气,实在是出了这道门,我和清露都要指着这匣子里的银钱过活,总得多备着些。”

“银钱不算是个好东西,却是关键时候万万短不得的。”

司微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摸着也就是后世一斤的量,但锦缡此时塞在他手里的这些银锞子加起来的重量,只多不少。

司微本想推让,但一来他把控不好分量,二来他确实离家太久,自腊月十三至如今腊月三十,他已有半个月未曾回家,尤氏的病情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也不清楚,于是这到嘴边的话却也只是张了张嘴,推拒的话到底是说不出来。

司微摇了摇头:“姑娘本就是多给了银子,若再不知足,那真该是恬不知耻了……当初,本就是我硬赖上姑娘的。”

锦缡轻笑一声,把两本文书一并放进匣子里,仔细上了锁,这才摇了摇头:“罢了,原该是我心灰意懒……现在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都得是自个儿手把手的过,是狼窝,是虎穴,好歹身边儿有个伴儿。”

“倒是你,拿了这解急的银子,便尽早从这种地方脱身……在这种地方时间长了,再如何干净通透的小郎君,也要被这些个乌糟的地方给浸透了的。”

司微自然应下。

锦缡将她的私房匣子递给司微,拾了梳妆台上的却扇半遮了脸,于是便只有一对含笑的桃花眼露在外面,她轻声道:

“走吧,送我出门……待走出了这道门,便是新生。”

这楼里的姑娘来得悄无声息,走的却也是悄无声息。

司微捧着匣子跟在锦缡身后,看她手持却扇半遮了脸,一步一步,极为稳当的,朝着春江楼前头的大堂而去。

路上,锦缡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而就连迎面碰上的小丫头们见了,也都只是福上一福,避到边上去让路,眼底再是如何羡慕,便也只能笑着道上一声恭喜。

穿过游廊,出了跨院,过了庑门,宴客大厅里依旧还喧嚣着。

台上的美人抱琴而坐,映着台下廊柱间的淡色纱幔,琅琅而歌,声音绕梁。

一身暗红嫁衣的锦缡,便自这厅堂最不起眼的边缘廊道上,朝着春江楼的大门缓缓走去,眼底映着的,只有那春江楼大开的堂门,以及门外只有点点灯火明亮的冬夜。

抬脚,从春江楼正门的门槛上跨过去了,门外候着的,是三辆马车。

锦缡微微抬眼,脸颊旁是微微作响的步摇流苏,再往下,是遮了半张脸的却扇。

玄霄从第二辆马车上蹦下来,开了后头马车上的厢门,摆了踏脚的凳子:“姑娘且上车,公子吩咐了,今夜要赶路,所以只能委屈姑娘暂且在车上委屈一二。”

不用玄霄来扶,带着大茶壶把所有行李都装在后头马车上的清露从车后面过来,亲自扶着锦缡踩了凳子上去。

待锦缡和清露二人进了车厢,玄霄便关了门,收了凳子坐上车辕,手里鞭子在空中炸了个空响,整个车队便开始启程。

开了窗户的锦缡与探了头的清露甚至没来得及和司微再说上几句话,司微也只是来得及抬手把锦缡的私房匣子从窗口递进去,便见马车碌碌前行,不多时便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扔在后头了。

最前头的那辆马车里,一灯如豆,桌子上摆了棋盘,秦峥与萧逸二人正于灯下对弈。

只是这二人的心思也都不在棋盘上,下来棋子总是透着股子随意。

萧逸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篓里一扔,微微皱眉:“公子的意思是,我先带着美人南下?”

秦峥靠着身后的迎枕,捏着手里的棋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带着人南下,顺带打听一番消息……掩藏身份,莫要露了痕迹。不指望你能打听出来什么,只要做个样子,等着过完年后,我再换个身份,做个外地投奔亲戚的模样寻你便是。”

萧逸眉心皱起:“那公子呢?”

秦峥抬眼,眼底映着灯火的影子,倏而一笑:“我么,自然是稳坐钓鱼台,在这鸠县过个年,然后……就看能不能钓出来点儿什么了。”

“南边的消息也好,春江楼背后主家的身份也好,再不济跟闻风寻来的那些个二世祖们,在这南下必经之路的鸠县聚一聚,闹个年儿,玩儿上一玩儿,不也挺好?”

萧逸一噎,半晌:“人家闹年儿,是开心,你闹年儿,是教有些人,跟着你一道闹心……”

秦峥嗤笑:“反正闹心的不是我,我管他们呢?”

春江楼前,司微目送这一队车马渐渐转过巷角,连带着车上插着的火把在夜里的微光映影也跟着不见了,这才叹了口气。

不等他这口气叹完,便有大茶壶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

司微回头,便见一身短褐的大茶壶朝着春娘院子的方向指了指:“春娘那头寻你有事,说是该跟你结银子了,让你去她院子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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