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在家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

特别是尤氏的病情好转,虽当下肺疾尚未根除,依旧不能出门见了冷风,但尤氏却已经能在屋里披着袄子多走上几步,眼见着身体也正在逐渐恢复,脸色也渐好。

就连曾经一度将要断炊断药的灶棚底下,也悬挂了吊起的腊肉,并着灌好的香肠,角落里拿了厚实的木板盖子压着的米缸里,也多了几个分开装着的袋子,或是稻米,或是粟米,又或是一些冬日用来发豆芽的豆子。

就连棚子角落靠墙的地方,也被先前的赵婆子也寻了人从外头收了半车柴火来,都是些细小的枯枝,用的时候不需再着人劈柴。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尤氏却依旧没能定下搬家的主意。

一转眼,日子便是新一年的正月初五,大清早司微还在屋檐下捣鼓他常用的拿来做饭熬药的瓦炉,门口便听见有老牛哞了一声,碌碌的牛车在他家门前停下。

刚生好的火焰在炉子里徐徐燃烧着,慢条斯理的舔舐着上头座着的瓦罐,想把罐中的清水加热至沸腾,想来还要挺长一段时间。

听见动静的司微还来不及起身,便见堂屋门后压风的草帘子,被狗崽子的嘴一掀一拱,昨晚上被挪进堂屋里睡觉的小狗崽迈着短呼呼的四肢跨过门槛,摇着尾巴欢散的扑向院门。

紧接着便听门上被人敲了几下,响起刘婆子的声音:“司微、尤娘子——可起了?”

司微一怔,赶紧上前给刘婆子开门。

牛车上搭了棚子,棚子上编了草帘子挡风,此时站在门外的除却一个刘婆子之外,还有一个约摸着二十五六的壮汉。

壮汉脸上带着一道疤,长着一副膀大腰圆的模样,手里拿了一条赶车的鞭子,正站在刘婆子身后跟着往门里看。

司微无视了脚边欢洒着扑上刘婆子脚背的狗崽子,见着二人不由带了几分讶然:“……这么早?”

刘婆子拍打了身上教风刮来的雪花,闻言笑着摇头:“这会儿可不算早了,昨个儿春娘便教我过来帮你看着家里,顺道教你今儿个早些过去——这不,昨晚上我就出了城,在亲戚家里住一晚,还借了人的牛车往你们这来。”

“你也赶紧收拾收拾,那些个东西该带了的也就都带了,一会儿再教我这侄子回去,一路把你给捎回去。”

司微连声应下,让了二人进来。

赵婆子倒是不推辞,驱赶着黏在她脚边的小狗崽便往里进,免得走路间一脚踩着了。

那壮汉则是多看了司微两眼,并不往门里走。

赵婆子刚走至屋檐底下,便见着司微捣鼓的那瓦炉,一拍大腿便笑:“上回来我就想说了,你怎的使这玩意儿做饭,一罐子水得慢慢悠悠煮上小半个时辰……这点子时间做点儿什么不好?”

司微摸了摸鼻子,也不好意思说那棚子里的大灶他把控不好火候,便腼腆地任由赵婆子说去了。

赵婆子一来,便利索地把司微手里的这些个活计接了过去,一边麻利的干活,一边催司微快些收拾,尽早动身。

司微自也知春娘没有帮他照顾家里的义务,但还是把手底下的人派出来帮衬他一把,不仅是想着施恩,更多也是想让司微在要做的事儿上更多花几分心力。

司微面上虽不曾明说,但到底还是把这份好意给记下了——记恩的同时却也多得是防备,都是千年的狐狸,玩的一手好聊斋。

司微到底还没忘记,春娘拿恩情拿捏他的这回事,现在是利益一致,自然劲儿往一处使,但要是哪天利益不再一致了呢?

司微进屋和尤氏交代了一声,说这回出去怕又是好几天才能回来。

尤氏有些不安的捏了司微的手,迟疑半晌:“……要不,咱们把那些个多出来的银子退还回去?”

司微讶然:“娘?”

尤氏从床铺里头扒拉了带锁的匣子出来,把钥匙连带着匣子一起塞进司微的怀里:“这几天,我想了又想……跟春江楼这种地方打交道,终归是于你名声有碍。”

“我虽感谢那春江楼的老板请了济世堂的郎中过来,但……微儿,总不能以后总是指着春江楼的活计来挣银子。”

尤氏眼底含着一抹忧愁:“若你在衙门的户籍改不过来,跟春江楼打交道……这世间,向来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终此以往,积非成是,那些个谣言,是真能逼死人的。”

“况且,若你在衙门的户籍能改过来,和春江楼这等地方打交道的时间长了,便是有愿意把女儿嫁给你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不成?”

司微哑然:……

娘,这个时候想这些,是不是想的有点儿多?

司微沉默了一会儿,拿钥匙打开匣子,自里面抓了两粒碎银子出来,复又把匣子锁好,将其推给尤氏:

“娘,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真要想,也该是搭着春江楼的路子,寻了户曹使了银子,私自改了这户籍册子上的记载。”

“只要不把这事闹大,闹到明面上,便是舍了些银钱也没什么……春江楼里的姑娘若是赎身,可都是走县衙里的门路,赎贱为良。”

一说起司微在衙门的户籍册子,有私自更改的可能,尤氏的立场与态度转变的便有些轻易。

毕竟是记挂了许多年的事。

尤氏沉默了一会儿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沉沉叹了口气:“罢了,既是拿了人的银子,你便好生帮着做事……旁的不说,你捣鼓出来的这些个脂粉膏子倒是新奇好用。”

“若是早知晓圣上在你三岁那年便结束了北伐,我又何必把你报成个女孩儿上了户籍?着实是北疆连着打了二十年的仗,被征走了太多的男儿。”

“如今把你养成这副模样,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毕竟哪有男孩子,整日里装作女儿家便罢,甚至还捣鼓着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

屋外,刘婆子麻利的点起了灶,连带着原先瓦炉上熬煮着的陶罐里的粥也被倒进了大锅里,火焰于土灶灶塘中烈烈燃烧,不时有受潮的柴火噼啪一声炸响。

见司微进了屋里半天不出来,刘婆子掀了灶棚的草帘子往外看了眼,见自个儿侄子依旧在门口候着,于是便扬声催促司微快些。

司微在屋里应了一声,该收拾的东西也早已提前拾掇好了包袱,和尤氏道了别,去东间把自个儿床上的包袱提了,司微便掀了草帘子推了门出来。

外头,小狗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绕着刘婆子转两圈,见司微出来,忙不迭又甩着尾巴过来扑到司微脚上。

司微挪了挪脚,把鞋从狗崽肚子底下挪出来,跟刘婆子复又寒暄两句,便被她催着上了门口一直等着的牛车。

赶车的男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一路上没怎么开过口,把司微一路从林湾村送到春江楼门口,跟司微略一点头,便又挥着鞭子赶着牛离去了。

司微抬头看了眼门前头顶挂着的春江楼的招牌,再看几扇排布齐整,关的严实的大门。

司微:……

借着牛车,司微过来确实挺早的。

但这会儿约摸着离开门还得要一个时辰,外头还飘着零星的雪花,司微总不能在这门口受风吹着一直吹到春江楼开门营业。

司微只得寻摸着摸向了上回走的角门。

角门的门也紧闭着,上头也没个门环什么的,于是只能拿手拍门,高声呼喊。

约摸着过了将近一刻钟,门里传来卡兹一声,随后是锁被拿下的动静,和栓条被取下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还是司微上回走时的大茶壶,见着司微的第一眼,便毫不客气地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怎么又是你这小丫头!”

司微:……

司微厚着脸皮,从大茶壶的胳膊底下钻了进去:“急事儿,急事儿,春娘一大早便派人把我唤过来,这会子应该是等急了。”

大茶壶哼笑一声,反手上了栓条,挂了锁,待司微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才悠悠放声喊了一句:“春娘那厢一早吩咐过了,让你过来的时候,直接去后头的乐坊楼子——”

“这会子,不年不节的,你指望春娘跟着起大早?想什么没事儿呢。”

司微脚下踩在冰溜子上,本就没站稳,险些没栽倒,手脚在半空中划拉了两下,稳住身形,瞪了大茶壶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直奔后头园子里的乐坊楼子。

这个时间点还早,约摸着也就只有上午九点半左右,整个园子里的人都还没醒,到处一片静寂,只有雪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

风呼啸着刮过,把司微的脸都给刮的发木,一直到进了乐坊楼子,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暖意,司微方才感受着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

乐坊楼子里的人不多,除却楼上给师傅们住着的房间之外,也就只有一楼大厅里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

司微进门的时候,便见着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女师傅,手里拿了把戒尺正在往台上姑娘的身上抽:“身、韵、情态,还有板眼——”

那师傅气得恨铁不成钢:“眼神,动作——这会儿是没人给你奏乐,没人给你奏乐,难不成你就踩不准板眼么?”

那约摸着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抽的直躲,眼圈红通通一片,却也不敢躲得动作太大,只得生生受了好几下。

一个披着一身雪白兔裘,长相清凌里透着股子说不出的媚的姑娘单手托腮撑着趴在桌子上,看那小姑娘挨打,不由掀了掀眼皮子,似笑非笑地开口:

“学不会就打,怎么,你教不会,就只剩下打这么一种手段了么?”

“你是能把她给打开窍儿了,还是能把她给打死一了百了了?”

她嗓音带着点甜腻的酥:“俗话说的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位师傅,你光记着打,怎么不好生想想自个儿,到底有没有把人给领进门呢?”

板眼,古时候音乐的节拍,一小节里,强拍为板,次强拍或弱拍为眼,合称为板眼……实际上就是拍子节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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