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一路上,司微三人被人裹挟着,推搡着上了船,复又在岸边上了马车。

马车是冬日用的那种厢式马车,马车两侧的窗子自外头教人给别上,从里头再推不开。

从车厢里透过明窗门借着外头的光往外看去,车辕上坐了两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坚实的后背将唯一的出路也给堵的严严实实。

随着汉子一声轻喝,马车碌碌前行,将装在车厢里的司微三人晃得心里摸不着底。

司微掩在衣袖里的拳头早已握紧,奈何他这辈子小小一个,根本不比上辈子一路自孤儿院摸爬滚打长大来得皮实。

就算是对上外头的人,他也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就算想法子偷溜,他身边却还跟着两个年岁都不大的姑娘。

司微咬着牙,声音里透着股子不甘与无力:“如此这般情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真是……”

“别怕。”雪酥的手落在司微头上,略带着几分安抚,只是借着外头不经意间晃进来的光,雪酥的眼底也残留着几分尚未消融殆尽的惊惧。

她咬着下唇,思量半晌,轻声猜测:“这些人,应当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听先前那大茶壶所说,里头约摸着还有县衙里的人。”

雪酥的气息沉了几分,强自定下心神,于是身上便愈发透着股子冷:

“能驱使得动衙役的人,定是能压得县令低头的权贵……这种权贵,向来有权有势,也不差那么点儿银子。若是冲着咱们几个姑娘来的,使那么点儿银子,动些下作的手段,该报复的也该能解气了。”

她捏着司微的手一时有些加重,指节搭在司微腕上扭曲着有些泛白,却还强撑着扯出一抹略带虚弱的笑:

“我虽不知春江楼到底在鸠县经营了多久,但赎了身姑娘,能从县衙里拿到那一纸改籍文书,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雪酥言下之意,司微也懂:春江楼在衙门里,定然是有着不浅的人脉关系的,不仅能从衙门里拿到改籍文书,甚至似是锦缡那般,大半夜的去衙门敲门都能拿到文书,想来跟衙门的关系也一向该是蜜里调油,不至于如此这般突然翻脸。

司微的指节有些发疼,但提起来的心终究是落不到实处上去——后世现代,电话都已经普及了时代里,县里都还能有拦着上访人员的操作,那放到如今这么个路遥车马慢的古代呢?

灭门知府,破家县令……这么个说法,又是怎么来的呢?

司微的眼睛盯着虚空,只觉着身上压了一座沉沉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人命如草芥……他从未像是今天这般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感受到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亲人,和不算完美的家庭,于这个世界而言,恍若游萍浮絮。

他想要保存这个家,想要和尤氏就那么清贫却无忧无虑的活着,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难到,这个家庭经受不起来自外界超出现有阶级的,一点点外力的碰触。

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他上辈子所有的奢望,于此间凝聚而成的一场……水中月,镜中花。

司微控制不住自己无限下沉的心绪,也控制不住自己充满了悲观的念头,只是到底有那么一丝野望,隐隐约约似是一场带着余温的灰烬,埋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

命如草芥的人,又如何能做得到安贫乐道?

难不成,是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守着自己的小日子不放,于是决然而然的从容赴死么?

司微靠在马车车厢上,呼吸渐渐变得又重又沉。

初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咬了咬唇,半晌:“所以,咱们怕是不小心,掺合进什么事儿里去了么?”

雪酥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她着凉后的声音愈发透着股子喑哑:

“怕就怕,不是掺合进什么事儿里,而是这一出,本就是冲着春江楼来的。”

“……若当真掺合进什么事儿里,凭着楼里跟县衙的关系,还有咱们今儿个夜里在游船会上的台子,妈妈那再怎么,也得把她未来几年的摇钱树从这鬼地方给捞出去。”

“这要是冲着春江楼来的……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碌碌前行的马车骤然一停,紧接着外头便有人敲打着车厢门:“下来,都下来——”

司微与雪酥初秧二人对视一眼,咬着牙还是从车厢里下去了。

马车停在一处小院里,看上去似是宅邸中单独辟出来的院落。

那些个家丁打扮的人把司微三人推搡着,关进了一侧的书房里,而后便在外头上了锁。

没有一个人,跟司微他们多说一句话,告知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微三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分开,只得在这略显的空荡的书房里寻了椅子坐下。

只是越坐,便越是觉着发冷。

雪酥还好,一早便换了衣裳,灌了姜汤,身上还裹着兔裘。

只是初秧,刚自绳索上吊着被放下来,只来得及披了件长袄,底下的腿尚还光裸着,这么一路过来,饶是脸上上了带着妖魅之气的浓妆,这会儿也掩不住的有些嘴唇发乌,裹着袄子哆哆嗦嗦的发抖。

雪酥叹了口气,拉扯着把她身上的袄子脱了,袖子在腰间打了结,剩下的便搭在腿上,在脚那里裹严实了,翻过来一节教初秧踩着,拢成个睡袋似的模样。

而后便将身上的兔裘脱了,把初秧揽在怀里,复又把兔裘罩在初秧背上,抖擞着兔裘将人裹起来,二人便这么相依着取暖。

司微推拒了雪酥想把他一道拉过去暖着的好意,只是在这一片昏暗的灯光里,不住的来回走动,他却是焦灼上头,静不下心。

与这小院中微薄的灯光不同,楼船上一直燃着上好的炭火,将所有地方都熏得一片暖意融融。

刘承延目送玄策一身玄色衣裳隐没在楼船厅堂的拐角处消失不见,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渐渐收敛,眼底透着些许若有所思:“看起来,郡王殿下比我想的还要对雪酥姑娘上心啊,你这胖子,倒是会投机。”

刘承延轻嘶了一声:“三个人,咱们这位郡王殿下,指名儿要了两个……雪酥姑娘倒还能理解,可这姓司的小丫头,又该是个什么人?”

吴崖谙喏喏的不敢说话,只是又拿帕子在头上抹了一回。

刘承延嗤笑一声,愈发对他看不上眼:“行了行了,滚滚滚,瞧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这人郡王也收了,你这美人儿也送了,一千两百两银子,不仅买了个雪酥,还搭了个小丫头送过去,不比你在春江楼的老鸨那磨磨蹭蹭小半个时辰,人张口就是一千六百两来得划算?”

“下回再办什么事儿,多动动你的脑子!”

吴崖谙唉唉应着,也没说记着了还是怎么着,只手里的帕子不住往头上抹。

刘承延看了眼他帕子上沾上的油腻,不由面露嫌恶,摆手赶苍蝇似的把人给赶走了。

吴崖谙如蒙大赦,挪着胖乎乎的身子匆匆忙忙便往外走,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便还听着后头刘承延还在暗自沉吟:

“要了两个人,这到底看重的是雪酥……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乌六,去,找个人跟别院那头递个话,把雪酥跟那叫司微的小丫头给诚毅郡王送过去,剩下的那个,打哪儿来的也送回哪儿去……也跟春江楼那头管事的知会一声,鸠县这种地方,买一个刚展露头角的舞娘,顶破天儿了,也就是一千两出头的价儿,就算再搭个小丫头进去,也不值当多少银子。下回想宰肥羊,也得多看看这肥羊的身份,能不能是他们这种破落小地方的,能不能惹得起的人。”

在刘承延身边儿候着的仆从应了一声,快步便朝着外头走去。

那边厢,昏暗的灯笼映亮了县衙后头极为宽绰的大门——衙门前门是公堂,后头才是住在县衙里办公的一应官老爷们出来进去的大门。

朦胧的灯火里,是衙门里的县丞并着户曹陪着笑脸一道把春娘从里头给送出来。

跟这两位论不上品级的大人们打了招呼,春娘也笑着上了候在外头的马车,只是一上马车,把手里的那两本文书往案上一扔,她那张脸便彻底冷了下来。

跟着一道过来,候在马车上的婆子赶紧凑了过去:“春娘,这衙门里又该是个什么说道?”

春娘深吸了口气,胸脯起伏许久,方才捡起马车里备着的凉透了的茶水一股脑的灌下,扬声道:“打道回府,直接回春江楼!”

外头驾车的大茶壶应了一声,一鞭子下去,拉车的马便哒哒动了起来。

大冷天连着灌了几杯冷茶,春娘压着的火气才算是冷却了些许,靠在车厢上半晌,缓和气息才开口,只说话间依旧还带着几分讥诮:

“这世上,哪儿有光拿银子,遇到事儿便当个缩头乌龟的道理?”

“我春江楼的银子,也是这般好拿的——揣在怀里,也不嫌烫得个皮开肉绽?”

春娘冷笑一声:“既然咱们这位县尊大人不开眼,那说不得,就得鼓噪些动静出来,教他好生开开眼!真当是这些年的政绩,都是自个儿治下有方……我春江楼扎根在这鸠县大几十年,给他三分脸面,便当真觉着这一亩三分地,是他自家的后花园子了不成?”

春娘把手里的茶碗往车厢门上一砸,到底还是冷静了许多:“先前派去的人,可摸清了底细?”

婆子一早在她掷下那两本文书的时候,便将其拾起翻看过了,那是雪酥并着初秧的改籍文书,对县衙里的那位县令大人是个什么态度,也估摸着猜了个明白。

这会儿见春娘问话,便答道:“已经摸清楚了,人就在东郊的别院,道上的赖三亲眼盯着他们把人带进去,这才打发了人过来递话。”

春娘嗯了一声,半晌,忽而开口:“包二十两银子,给赖三那头送去,教他收拢了手底下的人,准备打上别院——若能把人顺顺利利的接出来,这银子便当是给他跟手底下打酒攒席面的钱。”

“要是不能顺顺利利的,”春娘眼尾的褶子在油灯下叠出的阴影愈发深刻,只她那一双眸子,利的惊人,“一路打砸,强行破门把人给接出来,也不是不行——到时候,除却再给他包三十两的银子之外,我亲自在春江楼,给他赖三跟他手底下的兄弟们,摆一桌席面儿!”

春娘冷笑一声,彻底恢复了原有的从容,说话间也带回了慢条斯理: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刘阁老家的公子,非要在我鸠县做的这条过江龙,能硬生生压得过东风,还是我这鸠县做了几十年的地头蛇,能抓住他刘承延的命脉,把他这条过江龙,溺死在这通天河里。”

“——毕竟,人这一辈子,不论是做人,还是做事儿,总得是守规矩的好。”

春娘嗤笑一声,终究是把胸中的那股子浊气给吐了个干净:

他刘承延在朝里有个当阁老的爹,她这春江楼背后的主家,在朝里难不成便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这事儿本就是刘承延行事跋扈……朝堂上的风真要刮起来,谁压到谁,还是个未知数呢。

倒是鸠县这一亩三分地,今儿个是刘阁老家的公子来闹,她春娘低了头,明儿个来她春江楼里搅风搅雨的,可就不知又该是个什么牛鬼蛇神了。

夜色渐深,书房里没有炭火,也只有那么一盏微薄的油灯。

这一处地方,说是什么别院,看上去更像是什么鬼屋——唯一和鬼屋不大一致的,恐怕就是干净的没有一丝蜘蛛网。

冷风不住的从外头往屋里灌,别说炭火,就连热水都没有一滴。

于是司微在屋里转悠了老半天之后,便打起了这屋里摆设的主意。

没有御寒的被褥、没有取暖的炭火怕什么,这屋里不是还有大把的家具呢么?

再加上屋里桌上点着的那盏油灯……这不比钻木取火来得条件好多了?

于是裹在兔裘里的雪酥和初秧,便眼睁睁看着司微将靠墙的博古架给腾空了,将上头摆着的瓷器挪开,拖着形体高大,架子支柱却略显纤细的博古架从靠墙的书案后头,将其拖到了书房正中放平。

司微踩着架子支柱蹦上去,狠狠几脚便将上好酸枝木榫卯拼接的博古架给跺成了零碎。

板是板,架是架……散了架且断了好几节的架子,便成了劈折断裂、零散落了一地的棍子。

没有炭盆也不怕,司微寻了个八脚凳,倒过来脚朝天,便充做是个木炭盆,索性这书房里铺着的是青石地砖,也不怕似是那种铺了地衣又或是酒楼客栈二楼那般拿木板拼就的地面,无须有绵延起火之忧。

司微自这略显得空荡的书房里翻了翻,便又从花瓶里寻了几幅空白画轴,拿来借着油灯上的火光便开始引火。

于是一小堆篝火,便在书房里点了起来。

待篝火彻底燃起来,室内的温度渐渐上去,雪酥把兔裘整个裹在初秧身上,也不管这地上脏不脏,直接便在火堆旁坐下了。

雪酥的眼睛也开始跟着司微一起在室内游弋,琢磨着哪些物件体型小,又或是形体纤细,方便折断的家伙什,能投到这火堆里多烧那么一会儿。

唯有初秧,从台子上下来,本就受风受冻,再加上一路受惊,这会儿依偎在兔裘里,靠在雪酥身上,面色红润中却透着萎靡,昏沉中眼神已经有几分迷离,偶尔几声咳嗽,却是身上已经开始发热。

好在几案上茶壶里还有些冷水,能教司微拿帕子沾了搭在初秧额上勉强降温。

于是得了刘承延吩咐的乌六,在踏进别院靠近书房时,便觉着有些不对。

带着人将门上的锁打开,推开门进去,便见着书案后的博古架不见了踪影,零零碎碎的一些木雕摆件也不知去了哪里。

唯有书房正中,一堆被点燃的篝火,并着三个依偎在篝火边取暖的身影,映在乌六眼底,于是便显得分外灼人。

乌六:新收来摆布上的酸枝木博古架,那雕工,那漆活儿,至少值十几两银子呐——个败家玩意儿,怎么敢动这屋里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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