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璐抱小世子跟着摄政王走进金碧辉煌的正殿，阿崇、巧眉、翠羽站在外头等候。

宋宝璐压根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只听得一个慈祥的声音道：“总算来了，快把小世子抱来给哀家瞧瞧。”

这声音不像是居高临下的太皇太后，倒像是邻家姥姥。

宝璐随着项则跪了下去，项则行叩拜礼道：“微臣携小世子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安，愿太皇太后、皇太后福寿绵绵，喜乐长健。”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快快起来，快快起来。都是自家人，称哀家‘母后’，称太后‘皇嫂’就好。你这孩子，总是拘着身份。快把小世子抱来给哀家看看。”

项则对宋宝璐使个眼色，宝璐只好硬着头皮抱小世子上前，抬头看见太皇太后尊贵绝伦，却是一副和蔼模样。她身穿紫素罗绣仙鹤图方领女袄，额头戴一条镶嵌了翡翠的黄色抹额，头发斑白，梳的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发髻，插了一支碧玉簪，一朵新开的牡丹花斜斜别在发间，更显得可亲可敬。

宋宝璐轻轻道：“小世子，这是太皇太后，是你的皇外祖母。”

太皇太后本欲伸手摸摸小世子，小世子却小猴似的缩在宋宝璐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太皇太后道：“可怜的孩子，许久不见，不认得哀家了。”

项则道：“小世子怕生也是寻常，熟起来就好了。”

皇太后坐在下座，此时徐徐站了起来，走到宋宝璐面前，微微笑道：“小世子长得愈发可爱了，本宫瞧着比从前长大了许多。”有太皇太后自称“哀家”，小皇帝又未成亲，皇太后便仍以“本宫”自居。

宋宝璐看了一眼皇太后，她的面相明显不如太皇太后和蔼可亲，目光如炬，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提防周遭的危险，像是被猎人步步紧逼的野兽，令人容易生出距离感。她的笑容不如太皇太后放得开，有一丝收着的意味，像是到了非得笑的场合才笑，不然一丁点笑意也无。

宝璐第一眼就觉得皇太后心事重重，不及太皇太后乐观开朗、平易近人。

项则回话道：“回禀皇太后，小世子如今已经开始走路了。”

皇太后叹口气，道：“只可惜，孩子才一岁多，就没了爹娘。常宁公主妹妹一家死得好无辜，哀家看到小世子就想到常宁公主妹妹，可恨的是到现在凶手也没抓到。”说着，颗颗泪珠就跟着掉了下来。

项则默然。

太皇太后不禁也面露哀色道：“当年温仁皇贵妃生下常宁公主后，常年缠绵病榻。则儿和纤纤都是哀家帮着带大的好孩子。常宁公主一去，哀家心如刀绞，午夜梦回时，总觉得对不住孝昭皇帝和温仁皇贵妃。”孝昭皇帝是先先帝的谥号。

宋宝璐早料到免不了这样一场追忆常宁公主的对话，此时真的身处其中听这些言辞，尴尬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毕竟她从未见过常宁公主，也不晓得当年的恩恩怨怨，只是可怜小世子。

项则想起妹妹也是惘然失神，逝者已逝，留在世上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他镇静道：“请太皇太后、皇太后节哀。微臣至死也不会放弃追查真凶。妹妹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保佑小世子平安长大。”

皇太后抹干净泪水，道：“都是本宫的不是，白白地说这些，惹得太皇太后和摄政王伤心。好不容易小世子进宫了，咱们别提那些不快之事。”

秋竹给太皇太后递上一方紫色绣杏花手帕，太皇太后也擦了泪，道：“正是。今儿个咱们好好陪一陪小世子，往后多多照顾他，把对常宁公主的亏欠和爱意都补到小世子身上也就是了。”

皇太后细细打量一番光华内敛的宋宝璐，道：“这个姑娘模样可人，哀家瞧着小世子很黏她，可是贴身照顾小世子的？”

宋宝璐本以为这是皇家的天伦之乐，没料到自己透明人似的站在这也会被问话。既然皇太后问了，她就端端正正行个蹲身礼，道：“奴婢宋宝璐是小世子的教引嬷嬷。”

太皇太后“喔”了一声，恍然道：“哀家记得则儿说过要给小世子找一个教引嬷嬷，原来就是你。哀家瞧着确实落落大方，有礼有节的，很好。你好好照顾小世子，好处少不了你的。”

“是，奴婢遵命，一定不辜负太皇太后、皇太后、摄政王的嘱托。”

见宋宝璐毫不胆怯，回答的内容和声音大小都恰到好处，项则微微笑道：“小世子很喜欢宝璐，每天都少不了她，所以这次进宫，微臣带了宝璐来，否则微臣哄不住小世子。”

太皇太后道：“前些天一直下着雨，这时节的雨水是万民之福，可哀家心里头却盼着赶紧天晴，好把小世子接进宫。难得进宫，就住一段时间。”

宋宝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不只是进宫请安吗？怎地还要住一段时间，王爷你可千万别答应啊！奴婢是一丁点都不想在宫里住。

幸好她一直低着头，旁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变化，只当她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花草摆设。

项则也不想小世子被接进宫里住，来往见面不便，道：“小世子年幼吵闹，微臣怕他扰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安宁，还是让微臣带回去吧。”

门外进来一个丫鬟，对秋竹耳语两句，秋竹又悄悄把话传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道：“让他进来吧。”

那个丫鬟领命后，去门外引了一个太监进来，却是小皇帝身边的小邱，跪下道：“奴才请太皇太后、皇太后、摄政王安。皇上一早知道小世子进宫，特意差奴才送来这枚观音玉佩，愿小世子得观音菩萨保佑，无灾无难。”

项则从小邱手上接过一个小巧的朱漆洒金盒子，道：“微臣谢皇上隆恩。”

小邱道：“皇上忙于朝政，此时早朝刚过，正和前朝大臣们商议什么……什么税……”

“是方田均税。①”项则心系天下大事，“请太皇太后、皇太后见谅微臣不能久陪之罪。如今税赋改革正进入关键时期，微臣还得再去和皇上、大臣们商议商议。”

太皇太后面上是一个安享晚年的老太婆，实则对前朝后宫的一静一动了如指掌，道：“皇上年幼，对天下大事尚不熟稔，说的话做的事未必能得大臣们的信服，还请则儿多多辅导。”

项则毕恭毕敬地应道：“是。”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只是皇上天赋不足，但愿勤能补拙吧。

宋宝璐心想，小皇帝倒是厉害，分明是来请王爷去处理政事，却先借一块玉佩引出来，既博了皇恩浩荡的名，又不显得自己无能，不能妥善应付朝中大事，非得摄政王出马。

她虽不想项则离开，却也只能悄悄递一个眼神，暗示他早些来接小世子回家。

项则去后，这边厢开始用早膳。

先帝驾崩已有十年，皇太后二十四岁开始守寡，日日都要陪着太皇太后用膳说话。

太皇太后命宋宝璐坐下，宝璐推说“不敢”，皇太后道：“这儿只有你哄得住小世子，快坐下吧，不然小世子该饿了。”

宋宝璐这才告谢就座，内心惶惶不安，竟然有幸和楚国最尊贵的两位女子同桌而坐。

太皇太后指着桌上的香粳米粥，道：“这个粥是专门给小世子预备的，里头有切得碎碎的青菜和瘦肉。哀家听闻小世子肠胃不大好，所以吩咐底下人这份粥一定要煮得入口即化才好。”

她舀了一勺要喂给小世子吃，小世子像只受伤的小兔子似的，缩在宝璐怀里一动不动。

太皇太后笑道：“太后，你瞧，小世子和咱们还不敢亲近呢。宝璐，你来喂他。”

其实太皇太后伸手就喂，宋宝璐是抗拒的。在王府有规矩，任何入小世子嘴里的食物都得先试毒。可是太皇太后盛情，她哪敢说个“不”字，幸好小世子不肯吃。

宋宝璐抱着小世子起身，跪下道：“请太皇太后、皇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奇怪道：“怎么了？”

宋宝璐鼓足勇气，道：“自从常宁公主一家遭难后，摄政王于心不安，深恐小世子被恶人所害，所以小世子的一饮一食必须银针试过、丫鬟吃过，小世子才能吃。”

皇太后“哼”了一声，冷冽地瞪着宋宝璐，道：“难不成太皇太后和本宫还会毒害小世子？在外面，小世子的一饮一食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但进了宫，何必这么小心！”

她舌头底下还有一句话没蹦出来：这必是摄政王的意思，否则一个小丫鬟怎敢如此托大？

宋宝璐也是没办法，要十足十地保护小世子，免不得要得罪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怕，有摄政王撑腰。王爷说了，无论和谁说话都不用怕，塌下来的天有他顶着。

“奴婢明白宫中比外头安全百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小世子关心关爱，无人能及。可世间惨祸往往出于一个小疏忽，就像常宁公主那样。若有小人趁机作恶，岂不既得逞，又坏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摄政王的关系？”

说归说，宝璐心里头还是毛毛的，毕竟太皇太后若一时震怒，立刻杖杀她，摄政王也赶不及来救。

太皇太后朗声一笑，立刻破了尴尬局面，道：“宝璐，你起来，你说的有道理，则儿的担心也在情理之中。常宁公主就这么一个儿子，则儿又至今未婚，他们兄妹俩自幼手足情深胜过常人，自然要处处为小世子思量。”

“多谢太皇太后体谅。”宋宝璐唤来巧眉，从一个铺了白绢的长条形盒子里取出一枚银针，放进粳米粥、豆腐花、牛乳中分别试过，皆是无毒食物。

宋宝璐又分别尝了一口，再次谢恩道：“奴婢谢太皇太后、皇太后容下奴婢越轨之举。”

早膳用毕后，闲来无事。

宋宝璐巴不得立刻飞回王府，再这么屏气凝神下去非得憋死。

她抱着小世子坐在太皇太后、皇太后旁边，两位深宫女人因多年不抚养小孩，哄小世子不得要领，许久也得不到他的一个笑脸。

她们也不晓得该陪小世子做些什么才能拉近距离，便问道：“宝璐，平日你都怎么带小世子的？”

①方田均税法是宋朝王安石变法的内容之一，此处借用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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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