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斩钉截铁地拒绝小皇帝后,宋宝璐这两日都躲在慈宁宫不出,小皇帝倒也没找她的麻烦,所以她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这两天晚上每每看见王爷,总是面色苍白如纸,平日一双如炬眼神也失了神采,像是睁不开似的。
宝璐正给小世子喂热牛乳,关心道:“王爷面色不好看,莫不是生病了?国事再忙也该保重身子才好。”
项则点点头,摸了下额头,道:“近来改革大事千头万绪,抽不开身,所以较往日劳累了些,不妨事,过阵子就好了。”
宝璐微微笑道:“该请太医看看,用些养神的药。总这么熬着,对身体无益。”
项则仗着自己素来强健,又以为只是国事烦心,所以并未延医用药。
宋宝璐想着王爷的生辰将至,自己快出宫了,以后再也不要入宫,要永远避开宫中的是是非非,过舒舒服服的王府生活。
偏偏这天晚上,小皇帝来慈宁宫陪太皇太后用膳,彼时,宝璐正在偏殿和三个宫女踢毽子,小世子屁颠颠地满屋子跑,看到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又笑又叫地去抢毽子。
有个宫女来传话:“宝璐姐姐,皇上来了,请宝璐姐姐和小世子过去。”
宝璐立刻呆住,一颗心七上八下,砰砰地乱跳,小黄还是来了,且以皇帝的身份。
宝璐脑子一片空白,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把毽子给小世子,小世子拿到彩色毽子,扔了出去,咯咯直笑。
宝璐笑道:“小星星,不玩啦,咱们去吃饭饭。”
她抱着小世子来到正殿,一眼看到穿着龙袍的小黄,不过此时他神色端庄成熟,和自己所见的小屁孩大有不同。
毕竟他不是太监小黄,而是皇上项中和。
宝璐立刻低下头去,装作不认得小皇帝,端端正正地请安:“小世子给太皇太后、皇上请安,愿太皇太后和皇上万福金安。奴婢宋宝璐是伺候小世子的教引嬷嬷。”
太皇太后笑道:“快起来。把小世子抱过来,给皇帝看看,他们兄弟俩也亲近亲近。”
宋宝璐依命抱着小世子到小皇帝跟前,小皇帝微微露出笑容,道:“小世子真可爱。皇祖母,您瞧他的小脸白白嫩嫩的。”
如果说之前宋宝璐对皇上的印象就像对棋童、琴童那样,不过是个爱玩爱闹的十六七岁少年;那此刻皇上的沉稳冷静让她觉得,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
只是小世子被陌生人一碰,就扭过头,缩进宝璐怀里。
太皇太后笑道:“小世子怕生人呢。皇上得空该多过来坐坐,小世子和你熟了才会见了你就笑呵呵。”
秋竹嬷嬷进来道:“太皇太后、皇上,晚膳已经备好了。”
皇上起身扶着太皇太后朝膳桌走去,道:“孙儿瞧着小世子和宋宝璐很亲近。”
宝璐还以为和皇上达成了“装作不认识”的默契,这会儿皇上却主动提到她,她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
太皇太后坐了下来,道:“小孩子嘛,谁陪他的时间多,他就和谁亲近。宝璐一天十二时辰守着小世子,小世子自然和他亲近。”
她又对宝璐笑道:“你今儿个怎么沉默寡言的?”
宝璐讪讪一笑,你们祖孙俩说话,我插什么嘴?况且皇上在跟前,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求你们放我走。
宝璐违心道:“奴婢怕说错话,惹皇上笑话。”
皇上给太皇太后夹了一块鱼翅,道:“在朕面前,不必拘束。”
太皇太后指着下方的一个圆凳,道:“小世子也到了该用膳的时间,宝璐,你坐下,就在这伺候小世子。”
宝璐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给小世子喂了一碗小米粥,又喂了两块米饭、几块羊肉和几根青菜。
全程,宝璐就跟个透明人似的,一言不发。倒是小世子时不时笑一下,咿咿呀呀也不知道说句什么,惹得太皇太后和皇上发笑。
膳毕,太皇太后洗了手,用茶水漱口,去除嘴里的饭菜味,方饮了一杯新沏的茶。她笑吟吟地道:“等皇上大婚,生个大胖小子,哀家也可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了。”
皇上眉头微微一皱,握着杯盏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依旧沉着道:“皇祖母,孙儿才十六岁,对朝政尚不熟悉。孙儿怕大婚后分了心,于国于民不利,所以想过两年再婚。”
宝璐听了这话,大约猜得其中缘由,不自觉地竖耳倾听。
秋竹嬷嬷点了檀香,香烟袅袅升空而去。太皇太后闻到这香味,方觉得心定神凝,含笑看着皇上,道:“你有这份心,是楚国之福。不过依照祖宗家法,历代皇上年满十六,次年开春便要大婚,绵延子嗣,项家江山才能千秋万代。”
太皇太后亲自给皇上剥了个芦柑,“生下皇子,又不用你亲自抚养,自然有后宫诸人为你操持。你还是把重心放在前朝。”
“皇祖母的教诲,孙儿谨记在心。”皇上剥了一瓣芦柑给小世子,“只是孙儿想不明白,摄政王叔叔年近三十都还没成婚,儿臣今年才满十六岁,却急着立皇后纳妃妾。”
太皇太后慢慢拉下脸,“摄政王不成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是皇上,和摄政王不同,你越早大婚越好,如此才能稳定人心。”
皇上极力压住内心的愤懑不满,点头道:“是,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对秋竹使个眼色,秋竹忙让宋宝璐和小世子出来,只留太皇太后和皇上在里头。
宋宝璐松了一口气,抱着小世子躲进房间,希望皇上尽早离开慈宁宫。
屏退众人后,太皇太后拨弄手上的佛珠,问道:“皇帝,你不想成婚?”
皇上的目光落在掐丝珐琅盆玉石佛手盆景上,空洞而无神,低低道:“孙儿不想和不喜欢的人成婚。孙儿斗胆问一句,皇后妃妾可否由儿臣自己选?”
太皇太后沉思片刻,道:“你有心上人了?近来也没有哪家贵女进宫。你看上的是宫女?”
皇上沉默不语,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和宋宝璐的相遇,而且事涉摄政王府,难上加难。
有一根银丝落在衣袖上,太皇太后拂了去,道:“无论是哪个宫女,只要你喜欢,来日都可以纳为妃子。但明年春天的大婚,皇后和两位妃子都必须出身名门望族。你要知道,你的婚事不仅仅是你的婚事,更是关系到楚国国运,岂能随心所欲?”
她说这番话时,眼神语气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和蔼可亲,反而透着一股精明睿智。
“你幼年登基称帝,多少人不满,多少人想拉你下来。这些年有摄政王坐镇,保住你的皇位,但说实话,咱们也一直防着他变心。这次婚事,为的是让你的根基更稳。哀家和你母后为你定的是吏部尚书李成山的女儿、骠骑将军卫楚的女儿,还有哀家娘家的一个适龄女子。”
皇上一直想做真正的皇帝,当一个明君,可惜天赋有所欠缺。他既没有父皇的聪颖睿智,也没有摄政王的果敢沉毅。从小到大都活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谆谆教诲中,既告诉他要勤奋好学,又教导他要学会谋算人心。
却没有人教他怎么做一个人。
于是,皇上把所有的情绪埋在心里,活在一个阴影里。面对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摄政王时,他就装出一副超出年龄的从容镇定模样。
此时太皇太后讲出这番大道理,皇上全然都能明白,却仍然心有不甘,为什么我这个皇帝当得这么窝囊?为什么作为皇帝,我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
就算皇上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他还是会装出一副乖巧稳重的模样,让太皇太后、皇太后放心,让天下百姓放心。
他颔首道:“孙儿明白皇祖母的用心,定会遵从皇祖母的懿旨,如期大婚。但大婚之后,还请皇祖母和母后允准儿臣纳自己喜欢的人为妃。”
“这个自然。”太皇太后笑了一声,“你喜欢的是谁?哀家先把这个人调来慈宁宫当差,替你好好看着。等到了明年夏天,你就可以纳她为妃。”
想到宋宝璐断然拒绝的神情和用膳时视而不见的眼神,皇上心中唏嘘,他不想强迫宝璐,希望宝璐也能慢慢喜欢自己。“没有。孙儿只是想到这件事,就这么提了一句。”
太皇太后年轻时经历过风花雪月,晓得少年人的情肠。皇上不愿说,她也不想戳破,含笑道:“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再来和哀家商量。”
皇上谢过恩后,说还想看看小世子,便独自到了小世子的房间。
宝璐、巧眉、翠羽正继续陪小世子踢毽子,一屋子的欢声笑语。见皇上突然驾到,众人慌得跪了一地。
邱公公将巧眉、翠羽带了过来,吩咐道:“皇上要和小世子单独处处,人多了碍手碍脚,留宝璐姑娘一人伺候就可以,你们都散了吧。”
巧眉、翠羽虽然疑心,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都快步离开。
皇上主动上前,想将宋宝璐扶起来,却被她拒绝,自个退了两步,方站起来,和皇上隔着一段距离。
皇上道:“宝璐姐姐,你早就知道朕是皇上。”
事已至此,只能如实禀告,宝璐低着头,始终不肯和皇上对视,“从去了藏书阁后开始疑心。”她又跪了下去,“奴婢罪该万死,说了许多胡话。”
“是朕先欺骗了你。可若不隐瞒身份,你会和别人一样敬朕怕朕,不敢和朕说话。朕只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才不得不骗你。宝璐姐姐,你要因为朕的身份和朕生分吗?”
宋宝璐只是一介民女,能进宫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扯上关系,心里头当然有些怕。但最让她恐惧的不是皇上的身份,而是皇上的心意。
“奴婢只是摄政王府的一个丫鬟,皇上是九五之尊,奴婢不敢和皇上置气。皇上和奴婢说话,奴婢不敢不回。”
“不敢不回。”皇上喃喃道,“到底还是和朕生分了,比不得朕是小黄的时候。”
这样的伤心流露只有对着宝璐,从十岁起,皇上就不在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摄政王面前表现伤心痛苦,一直戴着成熟的面具。
宝璐看得出皇上的真心,也看得出皇上的善良,否则他定要强取豪夺,宝璐无可奈何,只能顺从。
她想利用皇上的这点善心,来求取恩典,“皇上,你若想和奴婢说话,奴婢自然奉陪。但求皇上不要再说入宫为妃一类的话。奴婢不想入宫,还请皇上成全。”
皇上本已失魂落魄,听到宝璐还愿和自己说话,心里头又活泛起来,露出惊喜的笑意道:“皇祖母和母后已经给朕定了婚事,就算朕想纳你为妃也不可能。朕不敢痴心妄想,只求你在宫里的时候,能陪朕说说话。”
宝璐不置可否,她同情皇上,可她不敢靠近皇上,怕惹来祸端。
比起皇上,她更想见到摄政王,那个真正镇定如山的男子。
可皇上去后,一直到深夜,宫门上了锁,项则也没有踏足慈宁宫。
宝璐一夜未眠,想不通王爷为何没来。次日上午,还是阿崇来报,王爷病倒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