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和哥哥慢慢走到草原人的营地外围,尸体残骸已经被帐幕盖住了。女人们和几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互相拥抱着缩在一起。其中抱着襁褓中婴孩的女人,抬头时对上陆月那双沉静似水的眼睛,突然狰狞了面目。
“就是她。”陆月轻声说,松开拉着哥哥的手。
婴儿似乎察觉到母亲的变化,放声大哭起来。那个女人随手扔下了自己的孩子,起身朝陆月奔了几步,遇到了提着刀朝她走来的陆风。
她的躯体恐惧着死亡,可精神上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她,烧得她毫无畏惧,尖利地喊着:“杀人凶手,杀人凶手,魔鬼,魔鬼!”
她死死瞪视着陆月,对提刀走来的陆风视若无睹,一头乱发癫狂的摇摆,直到陆风砍下她的头颅,她这具身子软倒在地上。
尖叫声又起,女人们抱着孩子们扎低头,陆月作出害怕的模样转过身,王铁快步跑来单膝蹲下,抱住了陆月。
金石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道:“刚不是说,不杀……这是怎么了突然间。”
陆风抹了把脸上的血,回过身对兄弟们说:“刚刚阿月跟我说,这个人欺负了她。”他说完,又对那些瑟瑟发抖、惊惧到极点的女人们说,“我不杀你们,你们走吧。”
女人们从惊惧中回过神,谨慎地挪动身子,先有一个人抱起自己的孩子,夺命狂奔。接着剩下的人都逃去了远处,襁褓中的孩子也被抱走了。
他们清点了草原人的钱物、刀剑还有马匹,金石头是个穷疯了的,他把那些尸体身上的软甲、毛皮衣裳都拔了下来,邵良看看金石头马背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皱皱鼻子,“你也不嫌晦气?”
金石头嘿嘿笑道:“死人晦气什么,谁能不死呢。”
他小时候闹饥荒,爷爷先饿死了,然后爹饿死了,他娘死的时候身子瘦,肚子怀胎十月一般大。他饿到啃树皮啃不过别人,坟地都钻过。多亏了风哥,风哥那时候刚进军营,多么艰难也没让饿死。
他们带走了十二匹马,每匹马马背上都驮了小山般的包袱。东西太多,又得看顾着马匹不让它们掉队,走的很慢。
晌午时间,他们找了个背光的阴凉歇脚。陆月拿着水囊冲干净自己的手,眼睛不由自主的被邵玉的身影吸引。
他穿着半旧短衫,挂着支翠□□箫。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可他踱步的姿态,轻盈悠然如仙鹤,出尘不染。
上一回,他们的交集就是由此姿态开始。那年她又立大功,沈娘娘邀她进宫玉瓶插花,御花园里采花时遇到了皇上和邵玉。
皇上对她大加赞赏,说要赏她食邑万户、黄金千两。陆月偷看了眼皇上身后的邵玉,又迅速低下头,说:陛下,那位亲随侍卫的步态甚是好看,仙鹤一般。
皇帝和沈娘娘都笑起来,说陆月听不见金银,只顾着瞧好看的男子。皇帝说邵玉不是侍卫,是禁卫军的大统领。他已有贤妻,皇帝说自己不能再作媒人,便让邵玉教授陆月武艺,学那步态好看的轻功。
邵玉是个好师父,倾囊相授,他教会了陆月剑法、心法和独门轻功。
悠然踱步的邵玉回身,对上陆月的目光,微笑问道:“小丫头,你在看什么呢?”
陆月坐直了身子,和上一回一样,真意赞美,“你步态真好看,仙鹤一般。”
一同歇脚的哥哥们都笑起来,邵良打趣道:“玉哥不止步态好看,人更好看。”
邵玉薄责的斜他一眼。
金石头笑得肩膀耸动,“三妹妹长大了,知道看男人好看了。”
铁子看向风哥,“对哦,三妹妹一眨眼都这么大了,该挑人家了,挑人家得早点挑,不然看不准。”
陆风没好气道:“阿月还小呢。”
金石头兴味十足,矛头对准铁子,“你就是挑晚了是不,到现在娶不上媳妇儿。”
铁子哼了声背过去,心里骂着石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嘴上道:“那是缘分没到,我的真命天女还没出现。”
金石头眉飞色舞,“你家几间屋?咱俩睡……”
铁子嚯地站起来,朝着金石头就踹过去,金石头猴子一般蹿起来,左奔又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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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悬灵寨还有好远,守在寨子里的老兵们就打开了城门,小跑着迎出来,瞧见和陆风同乘一匹马的陆月,他们嗷嗷叫着接陆月下马。
老范拥着丫头,老泪流出来几滴,“月丫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你要是有什么,我们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老李抬抬陆月的胳膊,摸摸她的腿,八字眉溢出喜气,“全乎,都全乎。”
他们围看好了陆月,老李才瞅见陆风挂在马背上滴血的刀和鲜红斑斑的衣裳,哎呀哎呦地叫起来。老马绕着那些战利品啧啧有声,仰头看见了天神降世一般的邵玉和邵良,揪着问金石头这是谁。
石头一一介绍了,邵玉两兄弟向他们行礼,这些人团团作起了揖。
在城门外盘桓了好半天,才一起进了寨子。草原人的营地有几头羊,铁子扒了上衣围在腰上,大冬天不觉得冷咔咔杀起羊,说今晚吃烤全羊。
陆月去灶房烧火,陆风洗净了刀,哐哐哐三两下切好了葱姜蒜,正好铁子那边料理好了羊,扔进滚烫的热水里烫。
另一边,金石头挑挑拣拣战利品里边的香料,拿个小碗咚咚锵锵地调作料。
他们四个忙得热火朝天,谁都插不进去手,老范他们想帮忙,被陆风挥到一边。
邵玉两兄弟干脆和老兵们围坐在一起,喝起了茶,邵良一脸惊奇地看着这四个人,道:“玉哥,咱们回头也这么来一回?多热闹啊。”
邵玉笑着摇头,“我来不了,你行吗?”
邵良身子往回撤,挠起头,“我还真不会。”
老李瞪着眼听邵家兄弟说话,心想:天爷,这两位爷竟然是当兵的?不可能吧,不像啊。
饭菜做好,老兵们终于有事干了,钻进灶房端出成摞的碗碟杯筷子,三张小桌拼成一个大的,放满了酒菜,一边架起火,烤着油亮喷香的全羊。
陆月给哥哥伯伯们倒酒,忽然道:“怎么不见牛伯。”
老李怯怯地觑着年轻人们的脸色,道:“他说他不饿,不吃了。”
邵玉察觉出气氛异样,问发生了什么。老范讲来龙去脉讲了,道:“老牛他脑子不好,这也是我们的错,该把他关严实了。他现在好像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事了,待在屋里不愿意出来。”
陆月还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对邵玉说:“牛伯先前是个可厉害的骑兵呢。”她讲了牛成大只身冲出城点燃烽火的事,听得邵良连连叹气,又扼腕兴武军的卑劣,竟然不派援兵。
邵玉微微仰着头,看着陆月,问:“你不怪牛伯么?”
陆月睁大了眼睛,好像听见了什么稀罕话,道:“不怪呀,为什么要怪。咱们不就应该,互相救,互相帮衬么。”
邵玉听得眉毛高高抬起,又落下,“嗯,说得对。”
王铁没抬头,脸埋在饭碗里,粗声粗气道:“三妹子说得对,好饭得一起吃。”
陆月欢欣雀跃地拉起老范,老马老李他们也跟在后头,去一间没点灯的仓库里叫出了牛成大。他们仨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传出来,过了会儿,陆月牵着牛成大的手先迈了出来。
火光照亮陆月灿烂的笑容,她轻盈雀跃的朝他们走来,邵玉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这个女孩子,太不一般了。
用完饭,老兵们抢着去洗碗。陆风和他那两个兄弟,跟邵良比划起来。王铁和石头两个人合力想抓住邵良,邵良脚下像有朵无形的云,左右闪避。他们惊奇赞叹,陆月找了根长棍,说要跟邵良比试。
陆月坐在一把住藤椅上,后躺靠在椅背,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大胜后吃一顿好饭,紧绷的弦松开,大家伙都像变回了孩子。哪怕是目无下尘的林世子,也会让她钻一钻营帐。
邵玉在陆风那边看热闹,眼神飘向陆月,女孩子舒服地躺靠在藤椅上,神态闲适,像个大人一般出神想着什么。
他朝陆月走来,在藤椅旁蹲下。陆月蜷起双腿缩在了椅子里,胳膊撑着扶手,向邵玉这边侧过身子。
离近了瞧,邵玉才发现这个女孩子眼睛又黑又亮,轻声问:“你哥哥们有没有欺负过你?”
陆月怔了下,飞快地摇头,说:“我哥哥对我可好啦,铁子哥和石头哥对我也很好。”她歪了下头凝神思考片刻,接着道,“我爹娘没的早,他们都不在了,哥哥为了养家,还没到参军的年纪就去了军营。他在营里吃了好多苦,坏人打骂他,他后背上全是鞭伤,可是回家从来不跟我说一句。”
邵玉脸上浮现几分诧异,眉峰蹙起来。
“有一回哥哥冲洗身子的时候,我看见了,我哭着说,哥哥不要再去营里了,我们种地打猎,也活得起。哥哥嘴可笨了,一个劲哄我说不疼,可是怎么会不疼呢。”陆月表情夸张的比划着自己的后背,比划完了,她的肩膀塌下来,叹了口气,“哥哥说,家里面有人参军,就不会受欺负。我哥哥在营里受欺负,只是为了让我在外面不受欺负。怎么会这样呢,一定要有人受欺负才行吗?”
邵玉看着她纯真的面容,心中酸涩疼痛,握住陆月的手,说:“你哥哥立了功,他不会再受欺负了。”
“真的吗!”陆月好像一刹那被点亮,眉眼飞扬。
邵玉跟着笑起来,点点头。
“那就太好了!”陆月喜滋滋地拍着扶手,歪着脑袋朝天上看,“真好,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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