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年初一的早上,屋里照旧烧着炭火,烧得比年夜还热,酒桃拥着被,靠在床头,断断续续地半昏半睡。绿绮坐在蒲团上,给他缝补昨天的不知什么时候勾脱了线的衣裳,一面补,一面絮絮地说话。

“昨儿你可吓坏我了……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酒桃恹恹的,脸上的指印还挂着,也没用香粉遮掩,他干脆闭门不出,打算一整天都靠在屋头。要说心里对绿绮一点埋怨也没有,那也是谎话。可绿绮来探望他,还给他补衣裳,他哼哼了两声意思意思,也就认了。

“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哪成想县主闹了个乌龙,把你抓去了?”绿绮把衣裳捧起来,对着光细细地看,看针脚齐整,这才满意地叠起来,“真别说,你还是福大命大。你还见着摄政王了?上京人人都说他生得俊美,芝兰玉树也似,可是真的?”

“漂亮是漂亮……我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人。”酒桃嘟哝一声,把冰凉凉的手背贴着肿烫的脸,“人也和善……”他有点怔怔的,该是给昨天喊打喊杀那架势吓着了,没几天起不来床。绿绮打量他没什么精神,叹了口气,坐到跟前来握他的手。

“桃儿,我有事求你。”

酒桃瞪着一双茫然的眼。

“这事儿,既然抓你都抓了,咱们……咱们也别声张了吧。”绿绮低着脑袋,他的头发挽着,垂在一边肩膀,露出白皙优美的颈项,“你瞧,县主抓错了人,再不会找你麻烦了,可你要是把我说出去……我可就……”他眼圈一红,紧紧握着酒桃的手,捏得酒桃都有点疼了。酒桃心里一酸。他和绿绮同期卖进抱玉台,他性格木讷,不讨假母和管教的喜欢,总是绿绮替他周全。

外头不知道哪里放爆竹,竹筒子劈里啪啦,倒显得他们这儿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味儿了。

罢了,这个罪,受也受了,不能白受,既然有点作用,也就保全了他吧!

酒桃总算找到个偿还人情债的好法子,喜兴的团团脸儿肿着,尖尖的下巴颏点了点,就是应了。绿绮一下子破涕为笑,抓着他的手摇了摇。

冬日里没有恩客,两个人抱着毯子在屋头闲磕牙。

“说起那个摄政王,人都说他长相俊美,可心肠忒黑。”绿绮凑过来跟酒桃咬耳朵,“你可知当今圣上是如何即位的……”他直起身子,恶狠狠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是么……我瞧着他人挺好的……”酒桃抱着被子,也无甚底气,数着被面上的针脚,“他还……”他还救了我。

说一半,他又住了嘴,任绿绮满面好奇地打量他。

年节下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的,酒桃伤了脸,零星的几个恩客又是别人的老主顾,他在屋内闷了几日,再出来时休沐已经结束了。抱玉台正在上京的焦点,官员们下了朝了结了俗务,又要到这里来把酒言欢。他出房门的第一天,就有不少小倌儿言语之间讥笑挤兑他,说他攀了高枝儿,给县主没脸,往日没见着有这样的狐媚本事,现如今可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所幸他凡事不往心里记,人家说他,他也不过和和气气地笑一笑,说他的人没趣儿,也翻个白眼不提了。

绿绮倒是发起愁来,这几天归海潮毫无音讯,他心里没底,年节过去,反倒轻减了不少,柳腰细细一把,那粉面桃腮上笼着愁云,倒显得更楚楚可怜了。

酒桃脸上好了,假母还算厚道,请了大夫给他开药抹脸,不多时消了肿,休沐这几日,总算勉强从管教那儿毕了业,就又到了他挂牌的日子。

不过酒桃没想到,打除夕那次之后,他还能再见着摄政王。

孟庭蕤不爱流连青楼楚馆,往日就算有些应酬,也没见他来过抱玉台,何况酒桃这样的。他和绿绮肩挨着肩混在一列“新货”里,一水儿的低眉顺眼。孟庭蕤没看他们,他不像那些以此为风流韵事的同僚,来这里似乎也只是为了显示他乐于与人同乐。酒桃偷眼看他,只见孟庭蕤懒懒靠着,照旧是那身蟒袍,手里托着一枚玉盏,却不忙喝,那玉自然不多名贵,可经了他的手一碰,倒显出几分“玉碗盛来琥珀光”的清贵来。

“看着面生,你们哪个是酒桃?”忽然有一人笑道,他是个混不吝性子,喝了两盏酒就飘飘然起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天仙能引得县主如此大发雷霆。”

他本意是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来的,可惜只有零星几声应和。酒桃脸上火烧一样,宛若又挨了几个嘴巴,新鲜**。可也不能晾着恩客,他只好声如蚊呐地答上一句:“回郎君,是奴。”

可见,以他这样的资质,实在没有能够引得县主勃然大怒的本钱,由是那人似乎失望地“啧”了一声,四下里响起低低几声窃笑。

“你还不知道归海兄么!他素日最风流,什么样儿的都怜惜,怪道县主光火。”

众人之中零落地笑了几声,只是那笑声又渐小下去。酒桃如芒在背,忙去看摄政王,只看他照旧靠着,酒盏里空了,放在小几上,脸上倏忽带了笑,酒桃看见他嘴角有颗梨涡,半晌,孟庭蕤慢悠悠开了金口。

“往日未见大人们在朝堂上秉公直谏,今日一个个的倒都健谈起来。”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酒桃攥着袖子,又讪讪退回到行列中。绿绮一把攥住他的手,摸到他一掌心的冷汗。

酒桃全神贯注盯着孟庭蕤翘起的鞋尖,那上头当然不绣着牡丹,可是男人有男人的秀气法儿,他这样的人物,好像鞋底子都不染纤尘似的。周遭的人都讪讪的,尤其是刚才拿酒桃做筏子的那位,嘟囔着告了个罪,就此消停了。

都知娘子澜若本来备了行酒令,虽说气氛不好,也只强作欢笑道:“郎君们今日莅临,何不做飞花令?压几个彩头,胜者堪得。”

众人都道好,由是排好位次,便说压什么彩头,就要先争论一番。礼部侍郎出了一坛石冻春,中书舍人愿献一方澄泥砚,都知娘子做席纠,只供一方罗帕,今日抱玉台摄政王做东,自然押最大的彩头。

“巧了,我正有一副好帖,”酒桃越过绿绮的肩头,仔细寻找方才见到的那颗小梨涡,可惜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祝枝山的《摸鱼儿词》。便给诸位做彩头了。”

彩头敲定,澜若做席纠,又请绿绮做监令。还差一个觥录事,酒桃大字不识几个,就自告奋勇跑腿斟酒了。

只听得澜若曼声道:“今日抱玉台老酒新开,便以’酒’之一字做令。我先来:酒醒只在花前坐。”

第一人道:“这有何难,吴酒一杯春竹叶。”

第二人想了一想,因说:“借问酒家何处有。”

第三人是个武夫,诗词难免疏疏,因而笑着摇了摇头,酒桃为他斟酒,他仰头干了一大海。

第四人一拍巴掌:“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五人因说:“水村山郭酒旗风。”

第六人道:“还似今朝歌酒席。”

第七人说:“劝君更尽一杯酒。”

这一轮七言,酒之一字又落到第一个去了,正到孟庭蕤,也不知怎的,他忽而吟道:“酒中喜桃子。”

“可不是错了!”绿绮一拍手笑道,“王爷忘了,此为七言。”

酒桃捧着一坛剑南烧春,为孟庭蕤满上。他规矩得很,头也不曾抬。孟庭蕤只笑说:“可不,怎么忘了,我说的原是五言的。”他余光瞥见酒桃的侧脸,粉白面皮儿,和除夕那夜红肿着脸的样子大为不同了,头发挽得整齐,露出左侧耳垂上一颗桃红色的小痣。他不再言语,扬头干一海碗,这酒温热,一路烧过喉咙。

几轮飞花令过去,众人都吃酒吃得微醺,有些家去,有些携一二行首到个人房中作乐去了。孟庭蕤不好男风,男女之间也少有私相授受,剩下几个娘子小倌儿不敢擅劝,都知情识趣儿地告辞了。大堂一时空落下来,酒桃缀在绿绮后头,忽听得后面一声:“你留下。”心中惴惴,一转头,见孟庭蕤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脸上发烫,结结巴巴地:“王爷……王爷叫奴?”

可不,没别人了。他两只手攥在袖子下面,脸上笑得讷讷的,蹭着小碎步走过去,心想刚才倒酒给摄政王倒得太满了,因此他记仇了?他垂着眼不敢看他,又提起酒壶来:“奴给王爷斟酒。”

“我记得你。”

酒桃的手抖了抖,团团脸儿上现出苦笑,可再木讷,这时候总得谢谢人家曾经施以援手嘛!因而他肃了肃表情:“还未谢那日王爷救命之恩。”一边说一边跪下来,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

“你叫酒桃?”

“是,是奴的名儿。”

“会伺候人么?”

酒桃“啊?”了一声,两只手还端正地放在地上,只是把脸抬起来了,瞪着眼,张着嘴,两条眉毛很有他们自己的想法高高挑着。他眼睛尖,眼看着孟庭蕤的梨涡终于隐隐要浮现出来了,但那似乎也只是一刹那,很快就不见了。酒桃没来由地有点失望。

“……会,会伺候人……”

“带路。”

酒桃舔了舔嘴唇,只得干巴巴地“嗳”了一声,又想起来这一声答应得很没水平,现在找补显然已经晚了。他走在前头,忍不住接连做了几个怪脸,以此发泄对自己的懊丧。

他的地方在二楼的廊角,一入夜风就有点大,地方也冷清,走得远了点。酒桃推门引贵客进来,只感觉口干舌燥,心脏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好像马上就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了。

这屋子是全凭他的喜好布置的。他不像其他娘子小倌儿爱什么香料香囊,因而屋子里没什么香味儿,只有个小红炉,里头躺着几块残炭;角落堆着两个蒲团,给串门的郎君娘子行方便;榻上的毯子乱七八糟地堆着,上面还摆着他早上奋发图强努力钻研的一本没合上的龙阳十二式……

“王,王爷坐。”他一看到那本书,血从耳根烧到了脖子,一把夺来,信手塞在枕头下头,脸上堆出一个有点谄媚的笑来,“王爷刚吃了酒,可要喝茶么?”

孟庭蕤倒是不挑,就在酒桃那乱七八糟的睡榻上坐下了。说也奇怪,平平无奇的一个小屋,他一进来,突然显得气度高华起来,这才叫“蓬荜生辉”啊,酒桃想。

“口侍会么?”

他突然说。

酒桃把一肚子的客套话原样咽了回去,局促地笑笑,点点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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