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到,男人准点出现在了咨询室。
等他坐下后,我开口:“其实我很疑惑,因为您的故事到现在为止都还算是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幸福。”
他笑了,眼中却是淡淡的哀伤,“那故事的后半部分,就可以说是残酷了吧。”
晏希本来想着住宿舍得了,但董书权的情况又只能租房子,于是两人合计了一下,干脆合租了两所学校连线中点附近的公寓。
某天某节选修课开始之前,晏希偶然听到旁边有人抱怨最近的抑制剂管制越来越严了,但他回去仍能发现董书权还在每天使用抑制剂的痕迹,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他开始旁敲侧击,但每一次都被董书权绕开话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终于,在发现抑制剂注射方式已由静脉滴注改为静脉推注后,晏希挑了一个周末把事情挑明。他把门反锁,然后沉着脸看向满头雾水的董书权,“你最好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董书权一开始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在看到晏希拿出一个5ml的针管后睁大了眼睛,“希哥,你居然翻我垃圾桶?!”
“你最好先解释清楚,为什么每天都会使用高浓度的抑制剂。”
他的态度第一次这么强硬,董书权想他这哪里还有一点高中时社恐的样子,“医嘱。”
“那给我看一下病历单。”
“……”董书权别过头去,没说话。
“……好——那你也说一下,这么多抑制剂都是哪儿来的。”
“去药店里买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那么有信服力了。
“处方药开药的药方呢?”
“丢了。”
“董书权,你不要说谎蒙我了,”晏希一字一顿地喊他名字,“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你去过几次医院?”
他不说话。
见他这副沉默的样子,晏希是真的气上心头下不来,“董书权,你现在什么情况心里没点数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打哑话?”
“这件事情说白了与你有什么关系?”董书权也有些怒了,双手握拳,“我想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因为我他妈喜欢你!”
董书权愣住了。
晏希看着他偏白的唇,越心疼就越愤怒,“我他妈从初中就开始暗恋你,你要我怎么看着你不计后果地伤害我爱的那个人?董书权,接纳自己真的这么难吗?”
他的神情从震惊一点点沉寂下去,最后低下头却笑了一声:“算了。”
“什么算了?”把心里积压多年的秘密说出来后,晏希的火气下降了一些。
“希哥,小雀发情期不用抑制剂什么情况,你也不是没见过。”董书权的语气冷静得不真实,“而我妈的经历,你也不是不清楚。希哥,你……不会体会到的。”
“这不是体会得到的问题!”晏希刚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他就站在门口,“不解释清楚抑制剂的来源,谁都别出门。”
“晏希,你不要无理取闹。”
“说不说?”
董书权沉默半晌,转身走入自己的房间。“咔哒”一声,他把门反锁了。
晏希杵在门口许久,最后咬着牙做了几个深呼吸平息怒火,也会到了自己房间内。
“他们就这样冷战了大半年吧——或者准确来讲,是晏希单方面对董书权生气。”
“先生,我有个问题,”我看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从初中开始’是?”
“嗯,是啊,从初中开始。”
晏希从小就不喜欢说话。大概是受到了母亲的影响,他也一天到晚扎进书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这样不讨喜的性格很容易被欺负,尤其当他的成绩还不错。
“学习好有什么用,以后分化成Omega不也一样关在家里。”每次考试放榜,他总能听见这种窃窃私语。
但即使听得一清二楚,晏希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祈祷以后成为Beta就行了。对于分化成Omega这件事,他是心怀恐惧的,因为他的母亲,一个法学硕士,最后也离开了心心念念的事务所、依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个商人,成为了全职主妇。
“妈妈,我会成为Omega吗?”他有一次如此问道。
戴着眼镜织毛衣的母亲抬头,淡淡地看他一眼,“可能性较小。”
“万一呢?”
晏希想起母亲收在柜子中的各色荣誉证书、奖学金证明、一本律师资格证以及数张硕士毕业照,不由得沉默了。他还记得照片上年轻时候的母亲笑容明媚,似乎是看到了光明的前途。她是那一届毕业生中唯一一位Omega,十多年过去,当她的同学在法庭上为己方辩护时,她在家里为孩子织毛衣。
完成最后一针、收线、抽出编织针,母亲拿起毛衣在一旁熟睡的晏雀身上比对了一下,突然开口道:“晏希。”
“啊,怎么了?”他被吓到了。
“你记着:知识是人类最大的财富,而忍耐——实属常态。”母亲再改了几针后,轻叹一声,“你妹妹是无辜的。她们母女都不容易。”
晏雀的生母家里不支持她读大学,于是她为了完成学业成为了晏希父亲的情人,却不慎怀上了晏雀。彼时她刚自杀。
“妈,你不生气?”
她这才回头,面上半是嘲讽半是疲倦,“我气了,他听么?”
“……”
她的神态平静而显得麻木,跟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女学生天差地别,“晏希,你瞧,这便是Omega的生活。”
“……妈,我害怕。”
“等你不会为了分化成Omega而感到害怕时,才是真正的平权。”
晏希明白母亲的意思,但这并不能减弱他心中的恐惧。
下一次月考时,他超常发挥考入年级前十,成绩贴出来后,果不其然又有人围在那边议论纷纷。
“一个Omega考这么好干嘛,没意思。”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忍不住瞄他。
晏希本想权当没听见地路过,却听到另一个人大声说话:“要说就说大声点,这么小声还想开军舰?”
他回头,看见一个抱着篮球满头大汗的男生走了过来,径直经过他身侧。
“我们说什么关你什么事?董书权,学生会都没资格管这些!”
“我他妈忍你们这伙人很久了——”被称为董书权的男生拍了一下球,“每次放榜都在这里指点江山,考的比你们差就是头脑简单四肢也不发达,比你们好就说人家只会读书以后只能成为Omega,同等水平就自我安慰‘没关系至少我某科比TA高多少分’,你们这‘精神胜利法’真是熟练得连阿Q都要甘拜下风啊——”
他一番话狠狠扎在了那群人的肺管子上,把对方气到就要撸起袖子开始干架,结果预备铃响了,他们只能对他竖几个中指后忿忿离开。
“害群之马、社会毒瘤。”晏希听见董书权又嘟囔了这几个词,正要开口道谢,结果对方先回头发问了:“你不回班上吗?”估计是把他当成了吃瓜群众。
“啊,哦,好……”到嘴边的“谢谢”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董书权大概是不记得这种小事了,但晏希一直没忘。有机会看篮球赛时,晏希虽然看不太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写作业看书之余欣赏一下董书权的风采。晏希一直以为,董书权应该会分化成Alpha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分化为Omega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恐惧了。
“只可惜造化弄人。”男人叹气,“就是这么一些事——先前讲到了……”
“他们冷战了大半年。”
“噢,好的——晏希还是很在乎抑制剂的来源,于是他在上课与兼职之余开始暗中调查……”
如果排除在正规药店购买的可能,晏希只能把目光移向董书权的熟人。
董安是不可能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就这件事与董书权闹了一顿;季完与其他同学也不太可能,不然他们应该会从一开始就知道董书权是Omega这件事;那似乎只剩下……晏希犹豫再三,拨打了肖彤的电话。
“喂?”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肖彤,你知道董书权的抑制剂哪来的吗?”晏希没有心思再去客套。
“……你们闹掰了?”
“……差不多吧。”这些天他们都在各自房间内,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哦,那出来聊。”
“你不是在首都吗?”
“做课题调研,就回来了,跟你们在同一座城市。”
“行,出来说。”
晏希前往约定好的咖啡馆,在靠窗的位置找到了穿着淡青色露肩毛衣、编着松散的麻花辫的肖彤。尽管看上去如此温婉,但由于信息素的释放,她周围没坐任何人。晏希走过去。
“坐。”肖彤头也不抬地用调羹搅拌着咖啡,加速方糖的溶解。
晏希坐下后先跟她解释了一遍两人的情况,然后问道:“你知道——”
“不是我提供的。我没这能力搞来这么多管制药品。”肖彤的语气漫不经心,“但我知道他是怎么得到的——静脉注射型的,对吗?”
“……是。”晏希低下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明知后果还要这么做。”
肖彤抿了一口咖啡,皱眉又加入了些许牛奶,“我记得你是学经济的?”
“嗯。”
“哦,那能理解。”她点点头,“你知道戒断反应吗?”
“这有什么关——”晏希猛然住口,表情微变。
“懂了吧?”肖彤放下调羹,十指交错间微微哂笑,“这种抑制剂的有效成分是一种普遍性中枢抑制物质,叫什么我忘了,反正容易产生耐受性与依赖性。大部分神经类药物都和毒品相似,他都到静脉推注了,估计很难戒,更别提他还有抑制第二性别发育的需求。”
“……他从哪买的?”他抬起头。
“药店里啊。”出乎意料地,肖彤一摊手,说得十分轻松,“口服型抑制剂仍无法满足需求,于是出现了浓度更高的注射型——药店之前的管制又不严,一张药单就可以重复利用很多次,差不多普通Omega半年的量吧。他再多跑几家药店,不就成了?”
“药店敢卖给他?”
“你不是学经济的吗?”肖彤反问一句,“药店赚到了钱,他拿到了药,双赢啊。”
“那为什么……现在开始管制了?”
“副作用喽。”肖彤再次尝一口咖啡,“好像是哪家的教授兼医生在临床上发现它具有许多副作用,有一些还特别严重,于是就不能不加强管制了。”
“具体有什么?”晏希慢慢低下头去,轻声问道。
肖彤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你问我的话,还不如去查查知网。”
“……谢谢。”
“说话不要那么低声下气,你们不是好歹闹了一顿吗?问题已经找到了,至于解决问题——那是你们的事。”肖彤想了想,又补充道,“但如果想要我帮忙,也不是不可以。”
“……你想怎么帮?”
“比如说,捅你一刀什么的,估计能立刻见效。”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让晏希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打算这么“帮忙”,“算了吧。”
“啧。”肖彤闻言,却再次打量他一眼,“听起来,你们的矛盾,似乎不只是抑制剂?”
晏希不说话。
“我劝你不要逼得太紧。”肖彤也懒得听他回答,托腮看向窗外,“我能看出他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而且和你一样,倔得一批。”
“我有吗?”
她失笑,“但凡你们两个之间有一个不倔,也不至于闹这么久的矛盾。如果你想等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改正后再和好,那你们多半没可能了;就像你拥有一朵玫瑰,你爱它,可它的刺扎手,你就要把刺全部拔掉吗?”
“他不是玫瑰,而且刺也不会伤到玫瑰自己,这不一样。”
“嗯……”肖彤并不想争辩什么,只是无所谓地一挥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而言之呢,你尽快行动吧,他不一定会也不一定能等得到你。”
“肖彤会说出这样的话,晏希挺惊讶的。”男人轻叹一声,“她的劝告是对的。”
“那晏希听了吗?”我问道。
他又叹气,继续讲下去。
与肖彤分开后,晏希一边往回走一边斟酌着。她说的有几句确实在理,如果晏希再不做些什么,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但他现在又觉得难以开口,毕竟自己半年前说得那么重,对方肯定也在生他的气。
回到了租房,他站在董书权的房间门口,犹豫再三,最终鼓起勇气敲门。
没有回应。
晏希皱着眉又敲了几下,里面都没有人回应,他便一咬牙尝试旋转门把手,却发现根本没有上锁。顺势推开门,有些凌乱的房间内空无一人。晏希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晏希拿出有些老旧的二手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董书权的名字,按下了接听键,“喂,书权?”
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答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声,“那个,请问是晏希先生吗?是这样的,我是董书权的同学,他刚刚晕倒了,被我们送来了人民医院,您——”
“我现在来。”
“……好。”女生愣了片刻,“我们在二楼的急诊室。”
晏希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见了拿着董书权手机等在病房外面的那个女生,“他怎么样?”
“你喘口气先。”女生被他喘不上气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刚才在我们社团团建的时候突然晕过去了,具体原因还不知道……我,我是社团的负责人之一,就留在这儿等他的亲属——晏希先生,对吧?董书权他经常跟我们提起你,我又看到你的名字在特殊关注一栏里,就直接通知您了……”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晏希这才闻到对方信息素透露出的一丝胆怯,连忙收敛了由于自己先前剧烈运动而过度散发的信息素,“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没关系。”她微微地松了口气,然后把董书权的手机递给他,“既然您来了,我就先走了。”说罢,她匆匆离去,想来也是有事在身。只是她前脚刚走,医生就出来了,“你是董书权的家属吗?”
“呃……”晏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怎么样?”
医生当他默认了,“血压过低引起的脑部供血不足,以及相当程度的心律失常和血管硬化。他是不是抑制剂成瘾了?”
“……大概是吧。”晏希低下头。
“他的第二性别发育程度很低,相当于没有发育,这意味着他从刚分化起就在大量使用抑制剂。这么多年,你们就不知道阻止一下?”医生皱眉,语气有些严厉,“再这样下去,不仅仅是他的生殖能力,甚至免疫、造血功能都会受到很大损伤——我看你也还年轻,高中生物必修课本上应该学到过吧?”
“……嗯。”晏希仍旧低着头。必修课本上关于人体内激素调节的内容他学得最好,这还得感谢董书权。腺体分泌的信息素不仅有适于繁殖的气味,对调节内环境稳态也有重要作用。普通的口服型抑制剂并不会对信息素的分泌产生影响,但注射型的会。
见他的态度良好,医生摇摇头,放缓了语气:“平时多看着他点,慢慢减少抑制剂的用量与浓度以减弱戒断反应——你不就是Alpha吗?能力范围之内帮帮他,也能减少他的依赖。”
“好……”
被一番说教后,晏希进入病房,坐到了还未醒来的董书权旁边。他感到有些奇异,因为就在几年前,还是董书权背着高烧的他去了医院——为此他还被肖彤嘲讽了好一顿。但现在……
晏希垂眸,看着面色苍白的董书权。对方的问题明显要严重得多,而晏希并没有把握能够让董书权按医生说的做——他是绝对不想别人知道他是Omega的。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啊……”晏希苦笑着自言自语,并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有点冰,手臂上掉下半截的创可贴则露出了由于多次注射而有些溃烂的伤口,这让看的那个人心中刺痛。
“嗯……希哥……?”董书权悠悠转醒,眯着眼茫然地看着他,“……这是……哪儿?”
“医院,你刚才晕倒了。”晏希小心地放下他的手,又把创可贴轻轻粘了回去。
董书权点点头,觉得脑子转不过来、心脏也有些难受,于是又闭上眼。他没有问晏希怎么不生气了,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是在大学社团昏迷却由另一个学校的晏希陪着,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从医院回去后,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却又是莫名其妙地和好了,仿佛心意相通地给对方道了歉。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不,还是变了一些,因为晏希回去就把抑制剂全部缴了,并且监督他的行为。而董书权只是看着,“敢怒不敢言”,毕竟他也不想早死。
至于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两个人谁也说不清。
时间过得很快,董书权在晏希的监督下逐渐减少对抑制剂的依赖,而转眼间,晏雀也要去北方读大学了。
“季完会在那边接你,你认得他吗?”晏希把行李箱递给晏雀,问道。
她点点头,“认得。”
“那就好。去那边读书要小心一点,晚上少出门,不要随便和别人搭话,不要独自去那些娱乐场所,听到没有?”
“嗯,听到了。”
“还有,生活费不够了就跟我说,不要吝惜钱而饿着、冻着自己,知道吗?”
“知道了……”
董书权看不下去,一把拉住不断叮嘱的晏希,“希哥,动车都要到了,你就别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叨了行不行?小雀哪里没有生活经验吧?”
晏希住嘴,看着晏雀拖着两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行李通过了检票口。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晏希叹了口气,“我哪里不知道吧……但她一个Omega去那么远而且还是没到过的地方,我不可能不担心。”
“季完不是在那儿吗,大不了你每天发个短信问问,或者隔三岔五打个电话过去呗。”
晏希没有回答。两个人一起走出车站。
“对了希哥,你面试过了?”董书权突然想到对方最近在面试某家公司,便问道,“是今天出结果吧?”
“嗯,下周一去实习。”
“啊,动作真快啊,”他感慨了一句,“我还在到处投简历等回应呢。”
“没关系,肯定会有消息的。”
“要是没有怎么办?你养我啊?”董书权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晏希一愣,“……也不是不可以……”
“……”董书权以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看向旁边的景色与行人,“啊,我就随便一说,你还真应?我才不要吃软饭呢。”
可他的回答是真心的。晏希始终看着董书权。如果可以,他真的不介意。只是看着对方满不在乎的神情,晏希最终也没有说出这些话。
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男人的叙述。
我看着他拿出手机,原本透明的手机套已经发黄,“您还有事要忙?”
“不,”他笑着摇摇头,“一个闹钟而已,以免我忘了时间。既然时间到了——下周见吧。”
“好的,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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