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神必据我

灯灭了。似曾相识的实体将柳泽揽入了怀中。

这回他有了实感,那东西正紧贴着他的后背。它仿佛有千斤之重,却没有山的温吞。它生了对锐利的兽爪,趾尖轻刮过耳侧,那触感令人心悸。

“柳师兄,你让我好找。”

土腥味涌进鼻孔,柳泽眉头紧锁。

“我们认识吗?”他呼出的空气在门板上形成了一小块白雾,“你是哪一级的?”

那东西咯咯咯地笑了。他,不,应该说是它的笑声渗人,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竟没来由透露出一股喜庆。

它加重手上的力道,柳泽的肩头顿时一湿。

“当然,我可太熟悉你了。”

“毕竟你身上背着我全族的性命!”

说到“命”这个字的时候,它猛地撒开了爪子。柳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再抬头时便见到门中央多了个大洞。他无瑕顾及肩上的擦伤,门洞后猝尔亮起的鬼火让他浑身血液逆流了半秒。

走廊灯已全灭,黑暗中绿光忽明忽暗,光源们交头接耳不断,那不是死物,而是野兽贪婪的双眸。

“看哪呢?”

破风声呼啸而至,柳泽连滚带爬地扑向了一旁,他原先用作隔断的柜子给了他当头棒喝。他不慎撞到柜角,脑袋里登时有无数麻雀齐声高歌。晕眩才方唱罢,又有巨物迎面向他袭来,他下意识用手臂挡,没想到那东西的目标就是他的左腕。

一条长尾抵住了他的虎口,闪电倏尔点亮夜空,短暂的僵持间柳泽看清了对方的脸。

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随后发生的事像是被按了加速键,那长尾松开他的双手,它在空中稍作蓄力,便毫不犹豫地一举贯穿了他的胸膛!

屋内突降雷暴,野兽的尾尖顿顿,又用力钉穿了木门。重力牵扯着血液奔腾向脚尖,很快便在柳泽身下汇成了小湖。

他“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从昨晚到今天他都没吃饭,故而那血中还夹杂了不少清液。他的嘴巴发苦,恐怕是因为胆汁返上了食管。过不久他又感到肚中一片火辣,大概是胃酸在腹腔内肆意畅行。

他动弹不得。

有许多东西——瘦长的、尖厉的、刺耳的生物争先恐后从洞口涌入了屋内。它们像海波,像麦浪,带着复仇的阴火一一擦过他的耳廓,很快便占据了所有可落脚之处。柳泽看不清它们的样貌,只能任由为首的那位摆弄自己的手臂。它盯上了他的手链,看来,这便是它今日的目标。

“柳师兄啊。”它又这么唤他,这称呼在平时多包含敬畏,放到眼下则显得无比嘲讽。

“你难道忘了你做过的事?”

柳泽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的大脑濒临宕机,字句钻入耳蜗,只配被消解成意义不明的碎片。

见他不言语,它阴恻恻地说道:“我全族,无论公母长幼,最小的不过刚刚出生……全都死在了你手里。”

“我与你有什么仇怨,要让你痛下杀手,还把它们,把它们——”

它抓住他戴了珠链的手腕:“还把它们困在这邪器里饱受炼化之苦!”

又是一道惊雷,柳泽找准机会睁大了双眼。室内亮如白昼,眼前的怪物足有一人之高,它身长腿短、毛厚背弓,直立而站,忽略那根捅穿了柳泽胸腔的长尾的话,它看起来就像只在向他作揖、道好、讨取口封的瑞兽。

它究竟算是祥瑞,还是乡野村间人人畏而却步的邪祟?民间对这种动物众说纷纭,但唯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

黄鼬通灵,生性睚眦必报。

数不清的黄鼬填满了这间小屋,它们紧贴着墙壁,高吊上挂钟,悬荡在窗边,直立于桌前,它们不敢高声语,可那此起彼伏的低啸还是令柳泽目眦欲裂。有更多小兽源源不断从破洞处涌入,他方才构筑出堡垒将成为他的坟冢。

“柳师兄。”它们仍叫他师兄。

柳师兄……柳师兄,柳师兄?黄鼬窸窸窣窣,黄鼬窃窃私语,黄鼬最爱学人说话。它们还原不了人的样貌,便一板一眼地复刻人笑时舒张的眉眼。它们确实在笑,那似笑非笑的脸上全是与喜悦无关的欣喜。

为什么杀我?它们问。

为什么害我,为什么吃我?

为什么要令我不得超生,为什么要使我死不瞑目?

我好疼,我好热,我的父母兄弟、一家老小都曾向您求饶……

柳师兄,你说话,你说话。

你为何一言不发?

你凭什么无动于衷!

柳泽没法为自己辩解,他想说我怎么会知道我从小到大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这倒霉催的玩意明明是个破道士给我的——但他一张口,污血便从喉头喷涌而出。他眼睁睁看着几块肉糜坠下,在地上拖出蜿蜒的曲线,为数不多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告诉他,那恐怕是他的小半片肺叶。

但现代医学无法解释,为什么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咽气。若换再迷信些的人来,可能会认为是那为首的黄鼠狼在为他续命。

大黄鼬攥住了柳泽心脏,这不是用以指代悸动或欣喜的比喻,它是切切实实地将利爪陷入了他的心房。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要你血债血偿。”

它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当然便选择决断。某年某日归巢之后惨状又浮现在眼前,有仇抱怨是天道,它理应斩草除根!它将手扯离出去,只两三厘米的位移,它就品味到了肋骨断裂、黏膜绷断的弦音。

柳泽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

他要完了。

浑身感官集聚于一点,朦胧间他看见脉动勃发的心室,自出生以来,这是他与它首度互诉衷肠。他们相见恨晚。

血管被拉到最直,临界点即将来临,潮水漫上堤坝之前,每一寸位移都有可能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再多用点力,只要再往外稍作拉扯……他就会魂飞魄散!

一只蚊子停在了他的鼻尖。

它轻盈、小巧、摇摆不定。

这种生物人憎鬼嫌,不论到哪都会引得骂声一片。早春的华北平原寒意未消,这时节本不应有滋养它的温床,可它就是在今夜跋山涉水、远渡重洋、攀楼过缝,挤破脑袋钻进了这间只能用惨烈来形容的内室。

老天。蚊子心想,这儿都发生了什么?

它管不得那么许多。地上水波潋滟,那都是它钟情的食物。它赶忙振翅高飞,它直冲向那摊血污,它满心欢喜雀跃,它已准备好要大干一场!

一只蚊子停驻在柳泽的鼻尖。

它僵硬、凝滞、几欲飞走,却纹丝不动。

这里情况有变,它意识到不对——如果它有意识的话。

月色不言不语,地砖哑口无言,花草欲言又止,满屋鬼火悬悬停停。在被喝止的时间里,它们是亘古不变的火种。

黄鼬们交头接耳,头与耳纹丝不动。首领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它的眼神从阴毒,到疑惑,再到迷茫,惊诧,紧接着它明白发生了什么,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惧怒。

它当然没能成功爆发。它维持着掏心的动作,最后一丝血肉堪堪连接在心与归宿之间,那条线将断不断。若是坠落在地,它会被浓雾吞噬。

不知从何时起,屋内已雾气氤氲。

预报说今天有雨,午夜钟声刚响,丰润之神的眷顾迫不及待地降临了人间。雷暴天闪电密集,落地窗空空荡荡,正如同柳泽的心腔。

柳泽很怕闪电,但这正好有助于他看清眼前将发生的一切。

比如,有人来了。

不动的万物之间,有一人轻飘飘向他踱了过来。

他是从窗户跳进来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笔直,他落地时没发出半点声响。从窗口到大门不过七八米,却好似花了他近一个世纪。

他插着口袋,脚步轻盈自得,就好似在家中闲逛。路过最靠外的办公桌时,他顺手在陈老师心爱的文竹花盆里掸下了两簇烟灰。一旁摆放着的马歇尔音箱引起了他的好奇,两声清脆的响指唤醒了电源,半秒钟后,柳泽听到了“连接成功”的提示音。

黄鼬还握着他的心脏不放,来人远一挥手,那手臂与长尾登时化作了灰烬。

终于找到了,音箱想:这就是适合今晚的曲子。

电流清了清嗓子,手风琴悠扬动人。这是首经典的俄式风情民歌,中文主唱的声线浑厚、富有磁性,早在收音机时代,它就已经是许多人共同的记忆。

“一曲《红莓花儿开》。”

来人将烟蒂踩灭在脚下,对柳泽,对黄鼬,也对在不可知处观望着这一切的存在摊开了手掌。

“送给在座各位。”

田野与小河解冻瞬间,时间也一并恢复了流动。与此同时长窗迸发出巨响,一棵老树——不,一条粗如老树的黑蛇嘶吼着砸进了地板。同时漫涌而来的还有无数没有固形的浓雾,那雾毒牙尖厉,叫声凄怖,它们四处流窜,所制造的惨叫竟与与音响中潺潺流淌的歌喉有几分对仗。

少女的思恋蔓延无尽头,红莓花盛绽在雪风悠悠的原野中。

小黄鼬们被甩飞到白墙上。砰!砰砰!血花次第绽放,惨叫不绝于耳,为首那只见状,不由得撕心裂肺。

单相思多是件苦事。那情愫无处诉说,爱欲却节节攀升。彷徨与痴迷到达顶峰之际,冷血动物们嘶吼着掰断了复仇者的脖颈。

它歇斯底里地吼道:“姓高的,这他妈的又关你什么——”

漫天血瀑倾泄而下,坠落的期限被拉长到了无限。不速之客定住黄鼬,款款向柳泽走来。

歌声戛然而止,柳泽眨了眨眼。背光令他看不清来者的相貌,他只知道他身材瘦削,身形高挑,轰隆的雷鸣之间,有火焰在他的肩头流淌。

那并不是火。

“嗯……我看看啊。”他蹲下,打量起眼前几乎不成人形的青年。

“好可怜。”他幸灾乐祸地说,“乙亥年生,身弱辛金。年干偏财,月柱七杀。儿时动荡,中年亨通,左右同宫,木气连枝,紫微入命宫!名利两相全。但……可惜啊,可惜。”

他连连摇头:“只可惜空有满腹文墨,却遭逢如此横祸。”

“你想死吗?”他点燃一支烟,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泽。

柳泽知道他在说自己,想反驳却动弹不得。

“那就是想活了?”

“……”

“好吧,看来是活不成了。”男人吐出烟气,用脚尖点了点伤者的小腹,他的态度之随性,好似在翻拣被弃置在路边的纸盒。

他话音刚落,那破纸盒颤颤巍巍开了口:

“你……你是……”柳泽艰难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边讲话,还在边往外咳血。没了堵塞物的胸口幽深透亮,若不是时间被放缓,他现在恐怕已喝完了孟婆汤。

来人与死亡并肩而立,又或者他本身就代表着死亡。死亡摇响铃铛,死亡满心不解:生死一线之间,这小子为什么会关心这种问题?

死亡又凑近了些。这样一来,他们的视线便得以齐平。闪电颇解风情,它再度点亮夜空,于是柳泽发现,他的眼睛颜色很淡。

那对阴恻的瞳孔中央,生了道野兽般森然的竖线。

他紧盯着柳泽,直到他浑身发抖。

这反应逗笑了他,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把短刀,干脆利落地割破了自己的动脉。血浆垂坠在地,就在这时柳泽注意到了他左手上的白色串珠,它们泛着温润的光泽,看起来已上了年头。

哦,手链。柳泽想,我也有一条。

“你叫柳泽,是不是?”那人说着,歪头看向了自己流出来的血。他的眼神淡漠,就好像那东西与他毫不相干。

柳泽没有力气点头。

“你想不想死?”

这回他竭尽全力眨了两下眼睛,答案显而易见。

“来,握住我的手。”

掌心相接瞬间,柳泽被硬拽着站了起来。说他站起来了恐怕并不妥当,因为他根本就没法自主支撑起身体。他的肋骨七零八落,浑身器官零散,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粉身碎骨。

柳泽痛苦地闷哼一声,那人却并不在乎。他一手扣住他的胳膊,另一手在虚空中随意画出了几道符箓。鲜红的纹路遁入黑暗,他口中念念有词,还将血抹在了柳泽唇边。冰冷刺骨。

隐秘的力量在这一小方天地间流淌,同时响起的还有能穿透灵魂的咒语。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柳泽浑身一震。

他又开始发抖,胳膊上顿时浮现出许多道青筋。剧痛令他放声大叫,片刻后那痛变成了瘙痒。

他茫然地张着嘴,有什么东西将他拼凑了起来。

“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是身体,他的筋骨、经络以及皮肉正在被飞一般地重构。可躯干生长的声音,为什么会这么像野兽在吞咬他的内脏?

“民不易物,惟德其物。”

那人念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叫高冥鸿。”他说。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的冥鸿。”

言毕,高冥鸿打了个响指。

时间再次恢复流动。与此同时他画的符咒在半空中炸作了烟火。金光闪烁飞扬,凡人的腑脏迎来了一场绝不平凡的重构。火光划破夜空,柳泽觉得自己看到了天堂。

天上有蓝天,有云彩,有掩面半遮的神明,有坦坦荡荡的流星。

天上还有天音。天音隐隐作响,引得柳叶飞杀。咒言落地其时,生死也得到了彻底的扭转。

“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

那不知是神是鬼的男人顿了顿。他可能是在想词,又或者突然被是停驻在柳泽鼻尖的飞虫夺去了注意。野兽哀嚎渐弱,人类奄奄一息,将死之人左等右等,过了不知多久后高冥鸿才终于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柳泽身上。

他见他面目惨淡,气若游丝,眼中泪光闪烁,模样凄凉无比,没忍住笑出了声。

“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哈哈,抱歉,嗯。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哦,对了。”

高冥鸿咳嗽两声,正色道:

“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

[1]原: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絜通洁,这里为阅读方便,进行了简化。原文出自《宫之奇谏假道》,意为“我的祭品丰盛洁净,神灵一定会庇佑我。

[2]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出自《尚书·周书·蔡仲之命》篇。

[3]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出自《尚书·周书·君陈》篇。

[4]民不易物,惟德其物:出自《尚书·周书·旅獒》篇。

[5]“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出自李贺《高轩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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