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泽的主专业是社会学,徐江波则在生化环材的深坑里苦苦挣扎了十数年。两人学科背景差异巨大,最初能够相识还得仰仗一场由研究生院举办的小型读书会。
那是四年前的秋天,他们的任务是各自上台分享最近所读的著作,徐江波捧着本《梅花易数》讲得唾沫横飞,当下一个轮到柳泽时,他缓缓起身,从鬼神之论的历史动因、群体性心态的构成消解、现代性的系统易变等多个角度出发,将徐江波的观点和主张从头到脚批判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觉得还不解气,讲完后,他又将手中的A5开本啪!地拍在了桌上。
“《叫魂》,孔飞力作,主讲的是1768年时前清民众因巫术恐慌而产生的一系列荒唐之举。这本书适合你,你要是想读的话我可以借。就是限八周之内归还,还得给我打个欠条。”柳泽冷冷地说:“人类文明演变至今,通讯技术发展日新月异,不是为了让你和网上那种九块钱看八十年命盘的神棍称兄道弟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那之后他们不仅没有反目成仇,反而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读博就像一场苦修,徐江波的道场是实验楼和存放试剂的冷藏室,柳泽则日日往返于图书馆与教学楼之间。每天中午他们各自用餐,到了晚上柳泽便会拎着两瓶八宝粥敲开化学院三楼A303室的大门。理工科研究生当然没有规律上下班时间可言,一年中大部分夜晚,他们都得到十点后才踏上回寝之路。
为方便校内通勤,徐江波买了一辆草莓熊涂装的电驴。据他本人表示,那是他唯一能卖得上价的固定资产。买来的时候商家要价三千八百八,比他每个月的博士生补助都还要贵百分之二十。他用它来往返各处,载着柳泽在校园里窜行,得亏学校保卫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就以他俩违背交通规则的频率,银行卡里那点存款估计都不够打点罚金。
他们的生活就是由这些要素组成的:跑不出理想数据的实验,望不到尽头的综述,每个月初学校施舍下来的三两铜板,还有在电动车篮筐里被甩得叮呤当啷的八宝粥空罐。
年岁日复一日,朋友是枯燥生活中为数不多的锚点。
现在,两个无话不说的好友前胸贴着后背挤在小电驴里,一路上竟没有进行任何交谈。即便是嘴碎如徐江波,在此刻也沉默得如同雕塑。他不讲话的时候,看起来确实比平时要靠谱上许多。
徐氏助力车很快到站,柳泽下车后约半个小时徐江波拎着一大袋吃的咚咚咚跑上了二楼。盐焗鸡腿,卤牛肉干,蒟蒻果冻,还有巧克力苏打饼干……很明显,这些都是他自己爱吃的零嘴。
“先记我账上。”海淀区不知名隐形富豪将塑料袋砸上办公桌,“吃不完再送回我宿舍。”
柳泽接过塑料袋,他随意翻拣了两下,发现他并没有买牛奶。
徐江波一离开,整栋社科楼就基本上只剩下了柳泽一个人。
现在是春季学期开学后第二个星期日,楼里除了清洁工和偶尔来取挂号信的学生外便再没有别人。放在平时,柳泽只需要在每周五来院办帮忙打点杂务,但今天是个例外:部门主管老师请了两周婚假,与此同时研究生院交代下来了急活,柳泽被电话从床上叫起来时,收到的任务是整理全部旧生档案并清点未报道人数。
这项工作并不算复杂,但涉及的学生众多,光他一个人来至少得干三天。偶尔发现状况不明的学生,还得记下来等之后再打电话去向对方确认情况。
比如,有一位硕士二年级的女生上学期就未能按时来报道。她失踪了五个多月,甚至没回复过年的群发祝贺。理论上来讲她早应该被清退,是学校网开了一面,她才能保留学籍到今天。但如果这次还不现身,那她就真的只有退学这一条路可走了。
柳泽照着档案上的电话打过去,忙线音后是电子接线员机械的报错声。
他干脆挂断手机,又投身进了下一轮整理工作中去。履历表上的笑容阳光又充满朝气,他一个个翻阅过去,恍然间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档案整理到一半的时候,柳泽摘下眼镜,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他又想起了不久前见到的景象。
那是即便出现在科幻电影中,也要让人一头雾水的画面:没有口鼻的路人,不符合时代风貌的景观,仿佛被收纳进老式录像机中的建筑,还有……还有,河边那个朦朦胧胧,却令鲜活得无以复加的背影。
一想到那个“人”,柳泽的心就怦怦直跳。他在意的不仅仅是对方的存在,还有他扭头瞬间望向自己的表情。
他愤怒至极。
很可惜,柳泽没能看清他的样貌。他只记得他瘦,高,头发长,皮肤白……还有……靠。
“想什么呢。”柳泽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要不睡一会儿吧。”
现在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再过半个小时食堂才正式开伙供餐。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一定是因为最近精神压力太大才会频繁做梦。至于火神庙里那个道士说的话……柳泽不得不承认,他这两天确实是因此而魂不守舍。
眼前文件凌乱,不仅堆着有过去五年间所有学生的个人履历,还散落着徐江波送来的零食瓜子。柳泽没什么心思吃东西,他将杂物们轻轻推开,为自己清扫出了一小片空地。然后,他脱下外套,趴在办公桌上陷入了假寐。
闭眼后的世界并不算安静。
天光正大亮着,故而他眼前并不完全是一片漆黑。好在心肺和大脑还是得到了舒张,牛仔外套提供的暖意令他倍感放松。
他的心情很好,直到有人从背后扣住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接刹那,柳泽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雪花,旷野,松针和白雾;炊烟,枯枝,雾凇和冰锥——这是他一瞬间看到的景象,虽然他现在并没有能用来“看”或者感知的五官。
他立马开始挣扎,他的反抗没起到半点作用。他睁不开双眼,也无法指挥四肢,浑身力气不翼而飞,那不速之客体察到他的恐惧,兴奋地缠住了他的脖子。
它欺压上前,趴在他耳边喷出炽热的呼吸。这是个什么东西?他明明坐在办公椅里。如果那是个人——如果是人的话,“他”该是以怎样的姿势紧贴在他身上的?
“呃……”
柳泽浑身颤抖不已。他知道这不是真实,他必须想办法醒来。起初的极寒过后,他的体温逐渐攀升到了人类无法承受的高度。他被投入岩浆,又在喷薄的火山中尖叫,他与地心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温度到达某一个阈值时他意识到那热源或许来自别处。他的手腕发紧,那根九块九毛钱买来的手链烫得像刚下葬的太阳。
咚咚咚咚咚!
柳泽猛地站了起来。
他大口喘气,惊魂不定,一摸脑门,浑身全都是虚汗。
“什么……什么情况……”
即便再笃信科学如他,在经历这一整天的荒诞遭遇之后也开始有些动摇了。先是早上的梦,再到莫名其妙收到的退款,李哥的声音和从前一样真切,现在他竟然遇到了这样奇怪的事情!他四处张望,右后方数字挂钟忠实地播报着时刻:现在难道过了晌午?
座椅倒地的巨响惊起一树寒鹊,鸟羽划破夜空,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
很可惜,他错过了一整天的正餐。
办公桌依旧凌乱,柳泽喘着气松开了颗纽扣,方才的触感仍未消散,他总觉得背上还趴着什么东西。徐江波送来的食物纹丝不动……纹丝不动吗?他只看一眼就发现,那里面少了点东西。
不能再呆下去了!他胡乱搓了把脸,赶忙收拾起背包。电脑、笔记本,水杯和钥匙……收到一半时他鬼使神差抬起头,在隔壁办公桌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
面容憔悴,黑眼圈明显,脸色白得不像活人。他已经习惯了这幅德行,现在他之所以在发呆,是因镜子里倒映出的另一样事物。
他的手链。
他在火神庙被那道士硬塞的手链,本来由一粒粒偏灰的淡黄色琉璃珠串成,现在其中一颗却不知为何泛出了点血色。
不过很快,它就又变回了原样。
窗外升起一轮明月,它冷漠地瞪着眼,看地上的人如何因幻想陷入由它代名的疯狂。
“咚咚咚!”
柳泽又再回头,是有人在敲门。
“小柳,是我!陈老师。”
“陈老师!”柳泽如获大赦,他长舒一口气道:“是您啊!您怎么回来了?”
“有份文件明天就得盖章,我得先拿回家。”
陈风林的语气和煦,作为办公室主管,他平常主要和学生打交道,故而比其他负责教学的老师要来得平易近人不少。
“领导们要得紧急,我想着赶紧拿去扫描,就干脆先开车回来了。”
“好的好的,我马上找。”柳泽快步走到门前,“您要什么文件?”
走廊灯没关,一整块光斑洒进办公室,像是谁主降临自带的圣光。
“需要的东西很多,我也不记得放在哪了。”对方听起来很是抱歉,“你怎么这个点还在?是不是工作负担太重……我自己找就好,你让我进去吧。”
“好的。”
柳泽将门反锁了起来。
“小柳?”
柳泽缓缓后退,他很快抵上办公桌,未封盖的保温杯被碰晃了两圈,幸好没滚到地上。
“小柳,是我呀。你开门。”
柳泽开始四处张望,一张空闲的小方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三步并作两步抄起桌腿,用它抵住了办公室的大门。
只一张桌子当然不够,柳泽又拖来凳子、椅子、甚至是没插电的打印机。搬到矮书柜时他犹豫了几秒,他平时不常运动,就这两下已经让他出了浑身大汗。吻过爬山虎的风抚摸上他的后颈,激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
“陈老师,呼……老师。”
他气喘吁吁。
“门刚才没有上锁。”
“你明明可以进来,为什么还要我帮忙?”
“你是想单纯地想要使唤我呢——还是光凭自己开不了门?”
见对方不回答,柳泽掏出了手机。他稍滑动几下,对着屏幕高声朗读道:“鹦鹉螺岛游记,Day2。护士鲨们悠闲自在,这儿的大海就像果冻般澄澈。在雪白的沙滩和礁石间徜徉,与相爱之人共赴天涯是这辈子最浪漫的事情。亲爱的小肖,你是我此生的唯一。”
“最新航班动向显示,从马尔代夫到北京,就算是直飞大兴机场,也得要至少八个半小时。而这是您二十分钟前发的朋友圈。”
柳泽晃晃手机,然后他意识到那人恐怕看不见这景象,自讨没趣地将手放了下来。
“陈老师,您可真是兵贵神速啊。”
“……小柳,开门吧。”
陈风林的声音冷了下来,想必是因为觉得师长尊严受到了挑战。
“在我们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保卫处发了消息。”柳泽十分冷静,“你能到这儿想必是有院楼的通行权限,我就直说吧,屋子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你要是想一夜暴富,还不如去隔壁化学楼抢试剂来得实在。”
“哦,等一下,我明白了。”他眯起眼,“你是来偷月考试卷的,对吗?
小偷不说话,大概是因为被戳中了痛脚。
“录音很逼真,和他本人有九成相似。”柳泽对门板竖起大拇指,“你为此费尽心机,就不能回去多看几本参考书目?往年的题其实都不难,你只要用心了就……”
“小柳……”
“陈老师”长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略显苍老,完全不是三十岁出头的青年教师该有的样子。
柳泽眼疾手快地向不同人发出了好几条短信,然后他又喊道:“你大几的?还是说你是研究生?那我就得劝劝你了,就算是评奖学金,我们也基本只看发表情况!你去年参了几次会议?有没有投中C刊或者核心?SSCI的难度更大些但我相信只要有心都可以……绩点并不重要,你何必铤而走险?”
“……”
“学号报上来,等你写完检讨,我再考虑要不要向上级汇报情况。”
“小柳啊。”
“别小柳小柳的了!”柳泽大吼道:“叫师兄!我至少比你大三岁,你跟谁没大没小的呢!”
对面立马噤声。
屋内回归死寂,被胡乱堆叠起来的桌椅矮柜封住了眼前唯一的出入口。几张没来得及被收起来的草纸悠悠飘落,与柳泽现在的脸色十分相衬。
这是被吓跑了?
手机震动不断,柳泽木然抬手,他将屏幕解锁,眼前立马浮现出无数个红色的感叹号。
他的求援无一例外,全被拦截在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
“柳师兄。”
柳师兄浑身一僵。两滴冷汗从后颈滑下,勾勒出了条婉转流畅的曲线。
“师兄。”
还是陈老师,他的声音远在天边。
“师兄啊……”
这是陈老师吗?他的声音近在眼前。
“师兄?”
“师兄。”
“师兄!”
“你忘记关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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