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梦

“小柳,晚上回来能帮我带瓶鲜牛奶吗?”

柳泽正在穿鞋,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将视线移向了隔壁。

那是802号房间,声音是从门缝里传出来的。叩门声断断续续,应该是来自他那不常现于人前的好友。入口处堆着不少纸箱,但大多都收拾整齐。“欢迎回家”的脚垫上有几点脏污,想必是他前一次进门时留下的印记。

“可以。”柳泽系好鞋带,拍拍手站了起来。“要什么牌子的?”

“舒化奶,低乳糖,只要不会让我拉肚子就可以。”对面熟练地报出了一连串参数。“还是放地上……钱我另转给你。给你添麻烦啦。谢谢你。”

“没问题。”

柳泽踏入电梯间,半分钟后,雾霾天昏沉的气流堵住了他的口鼻。

今日空气质量不佳,天上灰蒙蒙的像是盖了层幕布。昨夜多雨转阴,自行车垫表面积着层薄沙,皮质表面的泥水短时间内难以被清理干净,恰好大风天不适宜行车,他便决定徒步前往目的地。

从学生区到教学楼徒步需十九分钟,他轻装上阵倒也不觉得辛苦。一路上人流如织,十字路口挖开了地在施工,擦肩而过的青年们无不行迹匆匆。他感到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他开始左顾右盼:白灰墙,蓝玻璃,褪了色的斑马线,长牌匾字体方正,街上人着装复古得过了头。这附近大学云集,学生多的地方自然时尚不到哪里去,可不论如何他都不认为,生于二十世纪末的青年会一夜之间集体对绿色军便装产生兴趣。

柳泽继续向前行进,“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在林荫道间飘扬。红绸布线头灰黑,可现在明明是春天。

“小柳?”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听声音大概是……是谁?柳泽狐疑地回过头:那人脚穿棕皮鞋,身套喇叭裤,蝙蝠衫加□□镜搭配让他看起来十分滑稽,只可惜他长了张让人乐不出来的脸。

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你怎么回来了?”他露出无瑕疵的笑容。

柳泽拔腿狂奔。

他先是撞倒了几辆推车,又引得过路人尖叫连连,他们同样面容整洁,他们也没有可用来发声的喉舌。他们冲他怒吼或惊呼,可那咆哮都像是泡水后没颜色的音符。怎么回事,什么情况,他是疯了?他在做梦!他的感官清晰,浑身血液倒流,他飞奔过堆放着水泥袋与新鲜柏油的路口,供电线路在他头顶织就出来无影去无踪的蛛网,前日在火神庙偶得的琉璃香灰手串烫得他心跳如擂鼓。

——对!那地方是叫火神庙。他还记得这个,那他就没有疯。不,不不,不不不,疯不疯的先放在一边,道路两旁的建筑为什么在向他招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一下有开水谢谢让一让——即便在逃命柳泽也下意识想要对旁人道歉,他要去的教学楼在左前方,他还有不到五百米就要推开那扇门——

“呀!”一个女孩被他撞倒,转瞬间她便站起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快乐显而易见,就好像是见到了久别的旧友。

“是你!”喜悦洋溢在口舌间,她长得有些许错位,故而那问候只能从喉头隐隐爬行出耳蜗。

“我靠!”柳泽惨叫一声,甩开她连滚带爬地往相反方向奔了过去。树影如白驹过隙,吸饱了阳光的水泥踩得他鞋底冒火花,不知是沙还是飞虫的悬浮物刮擦过他的眼球,鲜血反渗入口腔,腥锈味几乎跳脱出胸膛。天际线满腔热血,这是北方城市中最常见的落日。

鸦丛倏尔起飞,他猝然刹住了脚步。

苍耳球捕捉住他的裤腿,不知不觉间他竟逃到了小河边。

校河,小河,荒草萋萋的枯水河。

河岸柳枝青青,草籽迎风飘散。水面波光粼粼,像老式录像带过曝的倩影。

水边站着个人,他刚踢飞了颗石子。

柳泽呆立在原地,他听见太阳穴朦胧的跃动。

那是个怎样的人?

高个子,黑衬衫,反光的皮靴,微卷的长发。发梢探过了后颈,甚至隐约要触碰到肩胛。他的体格萧条,左手戴着串白得发光的手链。他的背影烦躁,仿佛已在此等了谁半个多世纪。他好像是在看河,也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他抬头仰望向天空,水波勾勒出他模糊鲜明的侧影。

柳泽突然感受到强烈的不适:对方生了头黑发,又或者是灰发,也有可能是更大众化些的暖棕——但这并不合理。他从未见过这人,他不知他姓甚名谁,可他就是觉得,他身上不应该只有简单的黑、灰或者是纯白。

他想上走前去搭话,他想说:嗨,你好?你怎么也在这里?却发现双腿使不上任何力气。那人抓挠着头发,刚点燃的香烟在两指间闷闷地发光。他猛吸了口滤嘴,就在这时他好像意识到了另一人的存在,本来放松的肌肉突然紧绷,在柳泽能作出反应之前,他冷不丁朝他的方向回过了头来。

“你干嘛呢?!”徐江波跳下小电驴,狠狠拍了柳泽一巴掌。“在十字路口发呆,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说吧,你什么情况?”

柳泽一言不发。

据徐江波说,他骑车经过这附近的时候,就见到柳泽在十字路中央发呆。周围聚了不少看客,有好心人试图拉他去休息,但不论谁来他都死活不愿意挪动半步。现在看热闹的人已散去,而直到徐江波带着他在长椅上坐下,他也依旧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能是因为直视了太阳太久,他只一眨眼,泪水便顺脸颊滑落了下来。

“我靠兄弟,你没事吧?”徐江波见状立马慌了神,他伸出手,试探性在好友眼前晃了两下。“你咋了,我出手太重了?哎哎哎你别哭……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没……没。”柳泽终于回过神,赶忙用袖管擦干净了眼泪。“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可不呢,瞧你这搞得跟失恋了似的,不知道还以为谁那么大本事玩弄了你的感情。你是着凉了?没睡好?导师新派了急活,还是隔壁宿舍人又打了一夜呼噜?

“没有,都不是。”柳泽连连摇头,“我隔壁没人住,但这不是重点……江波,现在是几几年?”

“一九八三年。”徐江波斩钉截铁地说。

“啊?”

“傻子吗你?你前天才坐过地铁!”他跳起来弹了柳泽一个爆栗,“你忘了?我们从庙里回来吃了顿饭,我喝多了,还是你把我搬回的宿舍。第二天我没去开组会,被老板骂了个狗血淋头,中午你还送八宝粥给我……你怎么这个表情?你不会是真失忆了吧!”

或许是徐江波嗓门太大,柳泽感到头疼更加深了几分。他摆摆手,有些虚弱地说:“我感觉不对劲。”

“怎么?”

“从前天开始我就浑身难受,这两个晚上一直在做梦。”

“做梦?”

“对。”柳泽纠结片刻,决定先不对徐江波讲太多细节。毕竟,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准,刚才那一段奇遇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虽然很听起来荒谬,但他却倾向于那是确实发生了的事情。

他说:“我梦到李哥了。”

徐江波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你确定?”他张大了嘴巴。

“是,我梦到他和我说话。隔着门,他要我给他带牛奶。”

一辆黑色小轿车驶过,途经两人身边时,司机摇下窗丢出了半根烟头。

尚未燃尽的烟蒂骨碌碌滚落到徐江波脚边,他看着它,眼中满是迷茫。

“那可真见了鬼了。”他自言自语道:“下面难道没有超市吗?”

“不知道,反正李哥他……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出门,不露面,要我帮他带东西,说是会之后给我转钱我。我……”

柳泽说着,手机突然弹出了好几则新消息。提示音震耳欲聋,他低头一看,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怎么了?”徐江波凑了过来。

“我昨天在网上抢到一打洗手液,特价优惠,买十二赠一,结算价二十二。”柳泽喃喃道:“刚才客服说我抽中了幸运大奖,可以减免50%费用,现在退给了我……十一块钱。”

“……刚好够买瓶牛奶。”

“我猜是三明的?”徐江波的表情凝重。

“牧场乐语。”柳泽咽了口唾沫。“正好是李哥最喜欢的牌子,折扣价十块五一支。”

“那多出来的五毛呢?”

柳泽笑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算是我的跑腿费。”他说,“他以前一直都这么给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

徐江波思索片刻,一拍脑袋道:“你不会是招到什么了吧?”

“招?”

“道观香火旺,经常有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前来蹭食。你要是八字不够硬,就容易招惹上脏东西……早知道我就帮你多求一道平安符!你你你,你老是不信,现在坏了吧?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柳泽长叹一口气:“比起这个,我更倾向于是咱们昨天喝的八宝粥过了保质期。你那套歪理邪说……算了。你现在有急事吗?不忙的话,送我去一趟学院吧。”

“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去的地方是白云观。”

“去不了,今天我值班。”柳泽大手一挥,不由分说拽着徐江波站了起来。后者无可奈何,只得认命地掏出电动车钥匙解锁座驾。

徐江波了解柳泽,他这位好友看着脾气温和,实际上倔得连两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可以陪他装神弄鬼、拜神作揖,他甚至能跪得比谁都还要虔诚、还要标准,但他打心底里就不认为这世上存在任何形式的超自然现象。

实际上,要柳泽来说的话,就算整本《山海经》里面的怪物都从书里蹦出来在他眼前走台步,他也会觉得那不过是过度高压之下人因大脑自调节功能失衡、神经运作机制紊乱而产生的,不切实际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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