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君瑶,你投《致远》吗?”肖沭问。
几天后,语文课代表李英绮找上门鼓励她们给校刊投稿。肖沭才惊觉13班跟1班不一样,并没有那么多人爱好文学。她本来以为会有很多人投稿,她在桌肚下捏着自己的那两页纸,感到窘迫。
林君瑶一副“和我有什么关系”的样子:“我可以投什么呀?我没有什么可以投的。”
“你期中考的作文不是得了52分吗?那篇就挺好的。”
“对哦。我都忘了。”
李英绮瞧着有希望,“林君瑶你投吗?”
“有就投呗。”林君瑶无所谓,“我明天重新抄一份给你。”
“好。”
“你呢,肖沭?”
肖沭装作平淡地说:“让我想想。”
李英绮点点头,走了。
等李英绮走了,肖沭从抽屉里拿出她早两天已经写好的稿子。
林君瑶凑过来:“你已经写好了呀?”
肖沭点头。
“你刚才干嘛还跟李英绮说你想想?”
肖沭有种心事被戳穿的尴尬,好在林君瑶马上揭过,“我可以看看吗?”
肖沭把稿子递给她。
林君瑶接过,题目叫《没有绿色的树》。
在遥远的森林里生长着一棵树,与其他树木一起,是一棵奇怪的树,没有绿叶只有枯槁的枝干,光秃秃地向蓝天伸展。
其他树木窃窃私语:“它死了?”“它死了?”“它死了。”
它没死,它还有呼吸。
它不喜欢讲话,没有向其他树木发出声音以示自己存在。
鸟儿降落到树上,飞快地展开翅膀飞走,树上没有给它提供庇护的绿荫,它不为它歌唱,也不为它带来远方的消息;
春夏见到它,以为它寄心于萧瑟的秋冬,推开它,召集阳光、微风与整座森林应和。森林抖动着枝丫,抽出嫩绿的新叶与微风和鸟儿一起奏出欢快喜悦的交响曲,阳光洒落,光斑在舞动的绿叶间闪烁,呐喊着“我好快乐!”,“我好快乐!”。
没有绿叶的树得不到青睐,也就失去明媚,温柔与热情。
秋冬坐着北风而来,倒是大方敞开她们冰冷萧瑟的怀抱。
邻居们纷纷失去它们的绿叶,每落下一片,它都听见一声清脆的叹息。
它终于开口,想向它们讲述孤独的永恒,萧瑟的美感,寂静的隽永。它们却说失去的怅惘,回忆的明媚,来年的希望,彼此伸长枝丫,盘根错节,互相取暖。
为什么?为什么?它问。
为何只有它,是贫瘠的身躯,生产不了明媚,只能与冰冷凄清共情。
……
伐木工到来,以为它死了。
它焦急地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伐木工听不见,树木的声音是绿叶,是春夏秋冬的应时荣枯。
它有声音,它没有声音。
它的声音不被世界接受,如同萧瑟始终是繁荣的悼歌,孤独一直为人们逃避。
伐木工砍下它,折断它的干枯,紧紧捆住它的身躯。
灶台下,火在燃烧,贫瘠的身躯在燃烧,寂静在燃烧,孤独在燃烧。
温度、光亮、声音。火真是好东西,最后一刻,它说。
肖沭把稿子递给林君瑶后,就拿出作业来写,看起来全神贯注,实际一直留心着林君瑶的动静。
“看完了。”
肖沭停笔问:“怎么样,你觉得?”她有点忐忑。
“写得挺好的。”林君瑶说,把稿子递给她,“你这算什么呀?”
“散文吧。”
肖沭悬着的心落下,又难以遏制地感到失望。在她的期盼里,林君瑶的反应是脸上染上兴奋的神色,大声地称赞着她,肖沭,你写得太好了!!!
肖沭感到一阵烦躁。
没有巧思与灵气,像灌香肠一样,往一篇文章里执着地塞进内心的思想与情绪,最后出来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不管写诗还是写散文,她写得一塌糊涂。
她悄悄地用指甲去抠自己的手背。
02
稿子交上去迟迟没有下文。
天气越来越寒冷。
肖沭早上起床越来越费劲。骑车来学校,得经过全副武装,戴手套,戴帽子,戴口罩,可是风从裸露的脸颊上半部刮过时还是刀割般疼。这是骑车上学最痛苦的一段时间。
冬天,林田的雾起得厉害,7点一刻,肖沭从小区推车出来,路上到处弥漫着浓厚的雾气,能见度仅前方5米,肖沭的车灯探照进雾气,光被吞噬,肖沭这时往往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骑着车在浓雾里缓慢地穿行,那种孤独的感觉更甚。
肖沭的心情越发惆怅,像沾染上雾气,变得冰凉。
为何惆怅,却找不到原因,生活明明一切如常。只好说:天色永远阴沉,好几天没见过太阳。
拉练那天后,白河和肖沭的关系没有更近一步,仍然只有日常的交流。
可是肖沭发现,白河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
每天中午、下午肖沭吃完饭来教室,她总能看见白河在座位上做作业。课间,他出去闲逛的时间也少了。
肖沭不敢自作多情,白河的改变源于自己。可白河的举止分明给她注射了一剂强心剂。
如果她之前的捕风捉影,全是脱离现实的颅内游戏,硬对着男孩一些没有意义平平无奇的举动,强行分析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现在呢?
尽管肖沭也难以解释,为何白河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忽远忽近,矛盾之极。如果她只是普通的同班女同学,为何主动找她讲话?
两次。
为何言语间透露出对她的关心与探寻?可如果在意,为何她还没说完话,就抽身离去,这很不白河。温和有礼的他,怎么突然不讲礼貌。为何说“我只是随便聊聊”?
琢磨不清分析不透,却无法勇敢地问他,你喜欢我吗?只好卡在不上不下不高不低的位置自顾自地惆怅。
肖沭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行驶。
03
上午第三节下课,离第四节还有5分钟上课。李兴星就走进教室,拍了两下手,让一片混乱的学生回到座位安静下来,说有事宣布。
“什么事不能上课讲?非要占下课时间,待会儿不就是你的课?”肖沭又听见谢廷宇在后面吐槽。
他不情不愿地在位置上坐下。
林君瑶转过去,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表示“你吐槽得很到位”。
“我们班这次校刊征稿成绩非常好!有五位同学的作品成功入选。待会儿念到名字的同学请到台上来。我们简单地进行一个颁奖。”
台下学生互相之间眼波流转,都有谁?
“李英绮。”
“梁子升。”
学生互相交流的眼神变得乏味,又是他俩。
“林君瑶。”
台下的眼神:哦?有点意思。
“肖沭。”
“白河。”
“后面三位同学都是第二小组的啊。”
台下的眼神变得诧异了,纷纷向肖沭他们所在的位置投去目光。
肖沭稿子入选这件事不值得诧异,她本来成绩也不差。大家诧异的是,一个在班里几近透明的人突然出现。他们投来的目光好似说着:原来我们班还有这号人……
肖沭本来被稿子入选这一惊喜砸得满心喜悦,大家投来的目光却好似无形的手拖着她的喜悦,脱下它金光灿灿的皮,留下灰暗的芯。
肖沭感到不适。
“还愣着干嘛?上来啊。”李兴星催他们。第二小组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呆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君瑶呆住的原因,她和肖沭从座位出去的时候,就忍不住嘀咕出来了:“咋滴,矜持一下不行哦。”
肖沭被她逗笑了,说:“成功来临的时候,往往需要晕眩一会儿的。”
林君瑶:“这么高深啊?”
肖沭没有再回话。她立刻意识到一件关键的事——白河跟着她俩后面。
她看了眼,讲台上李英绮梁子升已经并排站好。她悄悄落后于林君瑶半步。
林君瑶走上讲台,接着是肖沭,最后是白河。
肖沭和白河并排站着,从李兴星手里接过了奖状和样刊。
“大家掌声鼓励!”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鼓不好,我们就一直鼓”李兴星板着脸说。
台下的掌声登时变得热烈无比,还有些调皮蛋超级夸张地鼓着,一副不鼓死不罢休的气势。
“好了,好了。”李兴星伸出两只手往下按,似乎想把掌声按下去,掌声并未减弱,“好了!好了!”他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掌声这才稀稀拉拉地弱下去。
肖沭没有关注这个插曲,她在想,如果有人能把这一刻拍下来多好,这样她就拥有和白河的合照了。她把目光投向李兴星。
“大家要向这几位同学学习。看看他们是怎么写作文的。”李兴星看起来没有给他们照一张的打算。
“嗯——”台下响起敷衍的应和。
“好了,下去吧。”
肖沭暗暗失望,跟在白河后面从讲台下来。白河走在她前面,讲台到座位简短的距离莫名变得漫长,她感觉自己极不自然地走回了座位。
不过眼前她无暇回味跟在他身后别扭的感觉,看着自己放在桌面的《致远》样刊,她另有牵挂的事。
“好!我们开始上课。”李兴星宣布。
“上课!”
肖沭跟着站起来鞠躬问好,“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肖沭坐下。
“把语文课本拿出来,这节课上新课。”
肖沭把语文书摆出来,翻到相应位置,瞧了瞧李兴星投入到讲课之中,林君瑶也认真听着课,才翻开《致远》,沿目录往下。
《颜色》高二13班白河,47页。
肖沭利落地翻到47页。
《颜色》
高二13班白河
水是一种忧伤的蓝
浸透着刺骨的寒凉
眼前的晕眩是一种变形的白
地转天旋眼冒星光
黏在角落的蜘蛛网是一种透明
看不见只在束缚后绝望
绝望是一种瑰丽的橙
伴随着早晨闹铃的声响和脑内臆想的饭菜香
贫穷是一种皮肤褶皱里的黑与牙齿的黄
努力洗刷也无法洁净光亮
冷漠是一种人群的五彩斑斓
赤橙黄绿你我她都在现场
他们的声音是一种污垢的灰、深渊的黑、鲜血的红
笑、歌唱与你好
我被赋予的颜色是黄
黄土地黄河水黄色衣裳
“嗯?为什么这么怪呢?”
肖沭反复把白河的诗读了几遍,还是觉得怪怪的,怪在哪里,她又说不出。
他有过什么不好的经历吗?
下课后,林君瑶主动拿起她自己那本样刊,“让我翻翻肖沭的大作。”
“你之前不都看过了?”
“白纸黑字印出来能一样吗?”林君瑶翻到肖沭那篇,把校刊拿远了一点,做观摩欣赏状,
“不错,真不错。”
“我也翻翻你的。”肖沭翻到林君瑶那篇作文。比较长,白纸黑字印了两页。
肖沭心里不是滋味,自己那篇是花了许多时间写的,而林君瑶只是随随便便的一篇考场作文,也和她一并登上校刊了。表面上她说了一句“挺好”来掩饰内心的酸意。
“你要不要看一下我们班其他同学的?”肖沭说。她想让林君瑶看一下白河的,看看她是不是跟自己感受相同。可又无法将那人的名字直白地说出口,只好绕一个大弯子。
“李英绮和梁子升?他们的作文一直很好啦。”林君瑶摆摆手,兴致不高。
肖沭在心里说,还有白河啊!
林君瑶好像和她心意相通一样,马上侧着头问:“诶?白河还有你,对不对?”
白河在写作业,“嗯。”
谢廷宇在旁边搭腔,“我看了,白河写得可好了!”,语气里皆是炫耀。
“肖沭写得也很好啊。”林君瑶不想输给他,也炫耀起肖沭。
肖沭在心里呐喊:干什么莫名其妙跟他比啊?但还是帮林君瑶搭腔,“林君瑶写得也很好。”
她说完去看白河,白河淡淡地笑了笑。
“什么时候可以拜读一下谢同学的大作啊?”林君瑶调侃谢廷宇。
谢廷宇立即从桌肚里翻出一页纸,拍在林君瑶面前,“这就是我的大作!”
林君瑶看了一眼,一堆数学草稿里,画着一个红脸的关公,关公吐着舌头做鬼脸。
“哈哈哈哈,”林君瑶笑了,“你刚才语文课画的?”
“是啊。你咋猜到的?”谢廷宇倒有点意外。
“关公脸上的墨还没干呢。”
肖沭欲哭无泪,话题走向不知怎的就这样了,她只得兴意阑珊地拿出作业,终是没有让林君瑶就白河的诗发表一下她的看法。
下了晚自习,回到家。肖沭小心地把校刊上白河那一页裁下来,放进相册里,用透明隔层密封好。
看着隔层后的单薄纸张,肖沭萌生了一种悲哀,她喜欢白河,可她好像从未了解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又将自己的那张奖状拿出来,奖状上写着:
高二(13)班肖沭:
在2011-2012学年度《致远》校园征稿活动中,表现优异,特此嘉奖,以资鼓励!
校刊《致远》编辑部
她有一个文学梦,迄今为止,《致远》是对她的写作表示肯定的唯一来源。
他人的肯定如此来之不易,她视若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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