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肖沭眼神失焦地盯着桌上的数学练习册,她在犹豫,放在练习册边缘的手一下又一下无意识地翻折书页的边角。
终于她做出决定,拿起练习册,转过来面朝后桌。
后桌是一个瘦削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长相清秀斯文,眉眼温和,却隐隐有着一股忧郁深沉的气息,似乎内心埋藏着许多不为外人道的事。
肖沭对他说:“白河,我能问你一道题吗?”
白河正在做题,听见肖沭的声音,停下笔抬起头看她,表示同意。
肖沭把练习册放在白河桌前堆的书堆上,给他指出那道题。
白河看了一眼说:“你得分别考虑a>b和a<b的两种情况,再分别去绝对值。”
“哦哦,原来这么去绝对值。谢谢。”
“不客气。”说完这句,白河的视线立即从肖沭身上移开,回到刚才的题目上,没有多半秒的停留。
在把她当空气的白河前,肖沭愣了一两秒,才转回来。
与白河对话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针隐隐地刺痛她。
他抬头看她的一瞬,眼里藏着不耐烦;他的讲解,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字眼;他结束对话,何其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肖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明明她最初的目的都达到了,问了他问题,他也回答了。她与他的对话没有任何问题,而问题就在没有问题。
白河的例行公事、一板一眼都在宣告她不过一个同班同学,没有其他关系,他对她没有兴趣,也不在意。
盛大的爱意兀自绽放兀自凋零。
肖沭压住心底的失落,在练习册上写下她早算过一遍的答案。
02
肖沭喜欢白河,从高中第一天开始。肖沭感觉自己也是在那一天掉下一片深蓝的海。
高一一年,她在深蓝的海里持续下落,澄净的海水灌入她的眼耳口鼻,黑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在荡漾的水纹里,海面遥远的模糊的闪烁光点,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凝视。
这是她沉默漫长的暗恋。
她能够看见他,看见他和几个男生玩耍打闹兴高采烈地相约去网吧玩游戏;看见他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抢断、大力擦去额上的汗水;看见他在课堂上专注地听课,修长的手握住笔随着老师的讲解时不时地记下什么东西;看见他一下课,就枕在书上,死猪般睡去。
肖沭的心思过于纤弱,她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没做。
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是一种诅咒,从她初二第一次对同班的男生萌发不一般的感觉开始,阴魂不散。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抓住一个最明显的蛛丝马迹,她不漂亮。
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普通的五官和长相,毫无出彩之处,脸色偏黄,额头上还冒着几颗青春痘。
“啪!”视线一下浸入黑暗。肖沭关掉了灯。一个不漂亮、没有神采的平凡女孩在眼前消失,却好像还印在视网膜上。
肖沭一声不响地开门走出厕所。
问题似乎找到了解答。肖沭却坚持未有一个清晰的解答,挣扎、认命、厌恶、不甘,心里充斥着复杂斗争。
买洗面奶,擦大宝,攒零花钱买面膜,不晒太阳,戴隐形,她好像尽了这个年龄能做的最大努力,然而不得章法,于事无补。
她没有变漂亮,她喜欢的人没有喜欢她。她没有认命,勇敢地向初中喜欢的男孩表白,结局之惨烈,摧毁了肖沭主动追爱的勇气。
她不敢也不愿再做什么向喜欢的人靠近的举动。她害怕、胆怯与退缩,退回到内心,进行一切梦幻的绮丽的联想。
喜欢是一种指向,在肖沭和白河之间牵起一条线。她与他似乎已经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她笑,对她说了许多许多话;他们并肩走在校园里,风一视同仁地吹起他们的衣衫;他们熟悉了很久很久,熟悉到了解对方的每一个喜好每一份厌恶,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拉起她的手,想亲吻她,他们在一起了。
肖沭想得太过投入,太过全神贯注,她忘乎所以,以致于忘却了在她内心以外的世界,世界在按另一套法则运行,她和白河之间什么也不存在,她什么也不懂得做。
少年时代,那么多事难以把握。百思不得其解,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就解决这一个矛盾——我该如何自然不难堪地走到我喜欢的人身边,我该如何让他了解我,我该如何成为他的爱人?
直到肖沭站到那张新粘贴的座位表前,直到在一堆名字里,她习惯性地先看到了白河的名字,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名字与他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
白河,坐我的后面?肖沭的脑子里腾地放起烟花,吸入鼻腔的空气变得甜丝丝,她好像看见未来的生活明媚灿烂,美不胜收。
肖沭不信神佛,在这一刻,她由衷地感谢,谢谢你,老天爷。
03
也许他没表现出来呢?肖沭把一页的练习册写完,突然萌发出一个新念头。一阵风吹开大火之后沉寂的黑灰,露出其中点点的火星。
我就问他问题而已,他这么表现也正常呀。他还能怎么表现?
我该聊些跟学习无关的。念及此,肖沭跳动的心情一下子偃旗息鼓。
她问他学习问题,是谨慎小心,保证自己也在安全范围里,她唯恐对方会从她的行为举止里察觉出一丝丝她喜欢他的端倪,将她当成洪水猛兽,如临大敌,逃之夭夭。
她知道她不会再做什么。
他还是有可能喜欢我的吧?她捏着细微的希望,已然感到满足。
是的,也许对白河而言,他做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但对心思敏感纤细的暗恋者肖沭而言,却是一连串可以拿放大镜剖析的材料,她秉着严谨的学术钻研精神,细细分析一番。虽然结论相当单调,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不过捕风捉影,一种自娱自乐的颅内游戏。
04
时间进入十月。放完国庆回来,学校变更为冬季作息,回家的午休变为午自习,一点开始,两点十分结束,两点半开始下午第一节。肖沭在做上午上完课留的化学作业,林君瑶在旁边用衣服蒙住脑袋睡觉。
午自习的时间由学生自由安排,可以写作业可以睡觉。李兴星一而再再而三地耳提面命中午一定要睡觉,一定要睡觉,不然下午就坐着一群鬼在那儿听课。上了一早上课学生也确实熬不住,大部分学生做会儿作业就睡了。
肖沭翻了翻手上的化学练习册,打算把填空题写完就睡觉。旁边的林君瑶又换了一边趴着。今天午自习一上课,她就趴在桌上睡觉了,不过,好像一直没睡着。
她又动了一下。
肖沭侧头轻声问林君瑶,“怎么了?睡不着?”
林君瑶掀起盖着头的衣服,一张巴掌大的脸出现在肖沭的视线,红扑扑的,斜斜地搁在手臂上。林君瑶眯着眼睛,含混地应了一句“嗯。”
肖沭的心莫名一软,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温柔起来,“要不下去走走?”
肖沭没想到,她的想法与林君瑶一拍即合。林君瑶兴奋起来,两人归置了下东西,就下楼了。
午自习,班主任清点过人数后就离开,偶尔会来巡,总体管得不严。
肖沭和林君瑶不想引起注意,寻着校园的偏僻处走。十月,天气转凉,走在幽暗处,凉气袭人。两人下来得也急,没记着穿外套,手臂有点冷。
林君瑶说:“有点冷。”
肖沭附和:“嗯。”
林君瑶:“我们走宿舍楼后面吧。”
肖沭:“嗯。”
她们往宿舍楼的后面拐进去。
显然下来走走是一个仓促的决定,肖沭冷静下来后,颇觉局促,正常的走路都显得不自然,倒不是后悔下来,而是她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间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冷下来,拉长拉远的沉寂在凌迟着肖沭。
好在林君瑶说话了。
林君瑶问,“肖沭,你之前来过这一片吗?”
肖沭处在劫后余生的幸运中,赶忙接话,“没。”她是走读生,平时都在教学区活动,很少来这边。“我只去过食堂那一块。”
肖沭见林君瑶轻车熟路地走在这些偏僻的小道,疑惑:她好像也是走读生,为什么?
肖沭:“你对这些地方好像很熟?”
林君瑶:“是啊。初中的时候,有朋友住校,经常和她们在这边闲逛。”
肖沭:“你初中也在这里读的?”
林君瑶:“对啊。”
林君瑶迈步打算继续往前走,肖沭拉住了她。“我们在这坐会儿吧,别往前走了。”
肖沭知道往前就是食堂,她们班的公区就是食堂周围的水泥地。食堂后面经常囤积着大量的剩饭剩菜,漫溢的滋味酸爽无比。
林君瑶和她对视,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两人靠着女生宿舍的外墙坐下,林君瑶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抽出一张,铺在地面上,又递了一张给肖沭。
肖沭接过纸巾,也铺在地上,“谢谢。”
两人坐下,前面是一片水泥地,挖着几个坑,种着几棵发育不良的树木,泛黄的叶零星地落在灰白的地上,再往前就是学校的围栏。
两人一齐看了会儿天。
“其实,我小学也是在这读的。”林君瑶说。
“七实的小学部?”
“嗯。你呢?你在哪读的初中呢?”
“广东。”
林君瑶以为她会听到一中、二中之类的答案,结果是千里之外的一个省份。
“你从外地回来的?”
肖沭:“嗯。我很小就跟着大人出去了,在福建待了六年,广东待了三年。”
“你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林君瑶惊道。
“是啊。在福建读了小学,在广东读初中。六年级那年,我爸妈原先待的厂效益越来越差,就想换个工作。刚好我家有个亲戚在广东,他说广东有搞头。等我小学毕业,我爸妈就带我去广东了。”
“你太神奇了,竟然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待那么久!”林君瑶赞叹道。
肖沭微微蹙眉,“这…很奇怪吗?”
“没啊。我只是难以想象你可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待那么久。”
肖沭心想,陌生,对林田,才是陌生的。对福建和广东她待过几年的两个城市,并不陌生。
肖沭隐隐察觉到她和林君瑶的差别,审慎地问,“你从来没离开四川?”
林君瑶:“有啊。旅游去过云南和广西。不过这种肯定跟你一直住在外地不一样。”
肖沭应:“也是。”
“你在外面待那么久,为什么不直接在那边读高中?”林君瑶疑惑。
肖沭无奈地说:“异地不能高考啊。”
“哦。”原来是这种无法更改的理由。
林君瑶:“你爸妈跟你一起回来的?还是只有你?”
肖沭:“只有我。”
林君瑶:“那……谁在带你啊?”
肖沭:“我奶奶。”
林君瑶:“你家只有你一个吗?”
肖沭:“没,我还有个弟弟。”
林君瑶:“我也有个弟弟。”
果然。肖沭和林君瑶对视一眼,眼神交错之中,都笑起来。
肖沭这时才显得鲜活一点,“我弟特别烦人,笨死了。天天写作业都要我教,教他他又不认真听。”
林君瑶跟着吐槽,“我弟倒是不用我教他写作业,就是特别懒,洗个碗都要三催四请。”
“你弟叫啥?”
“林君毅。”
“我弟叫肖河。”
“肖沭,你有没有觉得你家取名的方式……?”
肖沭恳切地点头,“觉得,连一起就是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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