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同黄河是中国北方的母亲河,长江是中国南方的母亲河。沭河就是林田市的母亲河。
林田,中国西南四川省一座五线的小城市,全市三区七镇,全省地图上指甲盖大小的地方,从城区东林区最南端到西林区最北端,只需要两个小时的公交,十几来条公交线就可以将整个城区犄角旮旯都跑遍。
五十年前,人们依旧躬耕在祖传的土地,靠着锄头、镰刀、钉耙,凭着体力,肩头、手掌和脚板的老茧,以田里土里的农作物换取金钱,谋取一家人的生存与繁衍。
沭河,流经林田东部的一区两县四镇,河岸两边的人们自出生起就吃着沭河水、洗着沭河水,引沭河水灌溉农田,提及沭河时,无不是敬畏和依恋的语气。
改革开放的号声一吹响,外出务工的浪潮一来,卷走大量青壮年劳动力,乡村空荡荡,田地空荡荡。人们依旧饮着沭河水,却再不提沭河名。
肖沭家在东田乡,东田乡归属东林区管辖,基本可视为市城区的郊区,肖沭的父亲肖海洋凭着勤劳和能干,和妻子田芸成家后在东田乡修起一栋两层楼的小楼房,算是乡里头批修上二层小楼房的,肖海洋和田芸很是骄傲。
楼房修好第二年的冬天,女儿出生了。大清早,从二楼窗户望出去,就可以看见沭河上漫起的茫茫大雾。于是,肖海洋给女儿取名,肖沭。
肖沭两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肖河还没断奶,就赶上市政府大力发展工业和制造业,厂房选址选来选去选在了东田乡。
肖海洋一家在楼房里住的第七年,政府人员挨个挨个敲响了东田乡每户人家的家门,说服游说通知搬迁。
我们住哪?靠什么生活?
出去打工!响应国家号召,为国家做贡献!你晓不晓得现在出去打工赚好多钱?你种地又赚得到几个钱?
时代洪流,微弱个体无法与之匹敌。肖家自上一代分家得到的两亩三分的土地和水田就换了在城里的两套安置房和一笔拆迁款。失去他的土地,是肖海洋一生最痛心的事。他常念叨,没有土地就是没有根。
第一辆挖掘机驶进东田乡的时候,肖河断了奶,肖海洋带着他所有的家当和铺盖,携着妻子与一双儿女,踏上东去福建的火车。
这件事后来肖海洋向外人谈起,外人无不惊叹,兄弟,你走大运了哇!
肖海洋不置可否,政府允诺的安置房并未如期开始建造。如果回家,一家人在哪落脚都不知道。
少不更事的肖沭无法同理父亲的忧虑,只余“肖沭”这个怪异、难听、不知从何而来的名字伴随着她一路长大。
沭,水名,专指这一条河流,在其他地方没有含义。在他方,谁知道在中国的西南部一个叫做林田的五线小城市流淌着一条叫做沭河的河流?谁又在乎一个女孩的名字取自于它?
肖沭离开林田,才六岁,她不记得沭河,肖海洋也没跟女儿透露取名的缘由。肖沭纳闷,为什么她的名字念起来这么奇怪,肖shù,她几次想开口问一问父母,话到嘴边又咽回,她没勇气承认,肖沭,念起来怪难听。
当她回到林田,第一次听闻沭河这一条籍籍无名的河流,登时明白她为什么是肖沭,也立即明白弟弟的名字肖河从何而来。
父亲取名字还真是简单粗暴……
肖沭小心试探,“林君瑶,你觉得肖沭…这名字难听吗?”
“是挺奇怪的,”林君瑶答得坦诚,“不过也很特别。”
“哪里特别了?”
林君瑶摇头,“我不知道,反正很特别。”
肖沭不置可否笑了笑,她没把林君瑶的话当真。
林君瑶,肖沭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林君瑶的名字,美丽又动听。她羡慕所有拥有美丽名字的人。像言情小说里,人见人爱的女主角都拥有一个美丽优雅与众不同的名字。
肖沭潜意识里默认一个美丽的名字是一张通行证,通往讨人喜欢让人爱上的天堂。
“你的名字很好听,”肖沭心里微微泛酸,还是决定将赞美说出口。
“真的吗?”林君瑶惊喜道,“还从来没有人夸过我的名字好听呢!”
“不会吧……”
“真的!我爸从小就叫我丑幺儿,丑幺儿,到现在还时不时这么喊。”林君瑶的语气欢快。
“我爸就会喊我的名字,”肖沭说,“你不会觉得烦吗?”
“还好。我爸妈从小就跟我讲说,只有亲人才是真的。亲人就是要互相包容。”
肖沭心中一悸,想到了一段久远的不愿回想的记忆,“难道,他对你不好也要包容吗?”
林君瑶摇头,“怎么说,有时候我觉得父母也像小孩,需要哄,只要把他们哄得开心就行。他们说的话,半听不听咯。”
好有意思的说法。
这一刻,肖沭才真正对林君瑶萌生了兴趣。她主动去问林君瑶她的举动是何用意,不过源自对改变的渴望,换个人,她依然会忍不住。
几周下来,跟林君瑶的接触,让她以为林君瑶跟她之前的同桌一样是一个胸无点墨脑子空空的傻白甜女孩,但现在不一样了。
肖沭:“我爸妈其实不怎么管我,从小他们对我就非常放心,不太为我操心。我基本上什么事都自己决定。”
林君瑶:“有时候,我感觉爸妈好像更依赖我,胜过我依赖他们。”
事情变得好玩。肖沭与之前的朋友都是先在生活里熟悉,尔后慢慢了解对方的想法、情绪与私人记忆,关系逐渐亲近。
肖沭与林君瑶却调了个个。生活里她们恰似两条相交后越行越远的直线,互为同桌是她们相交的点,其余的轨迹却再不重合。
课间,肖沭写作业,林君瑶和两个闺蜜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体育课,林君瑶和两个闺蜜手挽手去小卖部,肖沭独自回教室学习;放学,肖沭骑车回家,林君瑶和两个闺蜜边走边聊,好不热闹。两人除了必要的学习上的交流,再无其他。
今天,她们却在诉说彼此的人生,诉说一些从未与他人交流的语句,从家庭亲人到学校朋友。
林君瑶:“之前我有过一个很重要很喜欢的朋友,可惜我把和她的关系搞砸了。”
肖沭:“之前我有过一些朋友,现在和她们远隔万水千山,渐渐也不联系了。”
“会觉得遗憾吗?”林君瑶问。
肖沭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02
小学一年级,肖沭在福建省临南市一所小学入学。当时,本地人对外地人相当接纳,外地人的到来促进着本地经济的蓬勃发展。
在肖沭的印象里,学校本地师生对外地生没有什么歧视与偏见,优生差生也是本地外地的都有,犯不着担心谁受到谁的不良影响。
肖沭几乎没有适应障碍,每回考试至少年级前三,还交到不少本地的好朋友。她们一起做作业对答案,课余在走廊跳皮筋,放学结伴一起回家。
周末,肖沭和同学常常约好,肖沭上她家找她玩。肖沭在女同学家第一次见到电脑,第一次见到洗衣机,第一次见到莲蓬头,第一次见到了很多新鲜的玩意儿。
肖海洋和田芸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下班还得买菜煮饭做家务,实在无暇顾及更多,见女儿十分适应这里的环境,加上肖沭从小懂事听话没给他们添什么负担,心里自然更加放心,对肖沭不再有什么管束。
“虽然她们将我视为朋友,我也确实是她们的朋友,但我始终觉得我处在附属的位置,跟在她们身后亦步亦趋,她们做什么我就需要做什么。”
肖沭拿了块小石头在地上画着一些杂乱的线,林君瑶静静地听着她讲话。
“就像一直是我去她们家找她们,她们从来没来过我家。我知道我家没什么好玩的,不像她们家有有线电视、电脑,我家连跳棋之类的玩具都没有。
我家只是个租来的单间,床、柜子、饭桌、米桶都放在里面,吃饭睡觉看电视全都在这里。
我记得小时候我非常讨厌钉子,我家墙上到处钉满了钉子。因为墙是水泥墙,没有进行粉刷,房东也不怎么管。家里东西又多又杂,没地方放,什么时候东西放不下了就往墙上钉颗钉子,拿个塑料袋装着挂上去,我真的觉得这样超级超级丑。
我知道我是要走的。我爸的工作相当不稳定,二年级之前,我换了两个学校。三年级之后才稳定下来。我爸也跟我说,等我升高中,就要回来读书。我的未来已经确定了,我时时刻刻都记得我不属于那里。结果小学读完,我就走了,去了广东。”
“然后呢?”林君瑶追问。
“然后就没有然后啦。初中和小学其实差不太多。再然后我就回来了。”肖沭无奈地耸耸肩。
肖沭讲述的语气一直冷冷的,没什么情绪,仿佛在讲一个无关人等的故事。可林君瑶能感受到平淡语气下暗涌的深沉情绪。
“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欢改变,改变就意味着破碎,意味着混乱,你得重新适应。这个过程太累了。”林君瑶说。
“嗯。很矛盾的是,在外面的时候我渴望着回来,可真正回来之后,我又想离开。”
林君瑶意外,“去哪?”
“不知道。”
肖沭抬头望天,今天的天气阴沉,天空漂浮着大块大块混沌的乌云。她盯着一片像曲奇饼的云,想用目光穿透云层,远方的天空如何呢?
低下头回过神,她发觉自己太过专注于心底盘旋的自我心绪,期待着将它说出口,而忽略了林君瑶与她的诉说。
“你跟你的好朋友是怎么……”
“哇靠!怎么就两点零五了!”林君瑶的惊呼打断了她的话,“快下课了,我们上去吧。”
肖沭去看林君瑶递到她眼前的手表,分针指在数字5上。
“哦好。”
她太过沉醉在与林君瑶细密温和的聊天氛围里,竟然连时间的流逝都忽略了,真神奇。
很久之后,这天和林君瑶聊了什么,肖沭已经回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天坐在地面上的寒凉,以及她和林君瑶的关系就在这一天开始有所不同。
如果时间充裕,她是不是会将心底剩余的心绪与往事继续向林君瑶和盘托出?林君瑶的确是一个善于倾听的对象。
可是她还无法坦然地接受自己曾经那么脆弱,她还没有勇气与能力在另一人面前描述自己的脆弱与难堪。
肖沭没有说,某次,她和女同学一起放学回家,路上恰巧碰见了女同学的姐姐,女同学和姐姐一直不停地聊天,不停地聊天,她完全被排除在对话之外,一句话也插不上。
她一直认真倾听着她们的对话,但她忽然意识到她在与不在,听与不听对她们来说根本一点儿都不重要,她们投入地聊天,以致于她们全然忘记了肖沭的存在。
肖沭在一个岔路口停下,看着女同学和姐姐没察觉地继续往前走,她拐进一个路口,临时选择从另一条路走回家,平时她和女同学结伴走回家的路实际要稍远一些。剩下的这一段路,肖沭一边走,一边哭,一直到家门口。
肖沭想起那时候她一哭起来,一伤心起来,世界就下起暴雨,刮起狂风,一只小船在汹涌的滔天巨浪里根本难以横渡。那种透彻心扉的伤心,她整个世界都毁灭了的伤心,纯粹的、剧烈的伤心让她很难受。
她没有说,初中她去了广东之后,与之前的同学渐渐断了联系,虽然她也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可是到了初三,多数时候,她已然是一个人的状态,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去上厕所,一个人去买零食,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
肖沭没有说,那些日子,她一直将回林田视为解脱,视为一个全新的开始,视为一个喘气的出口。
她一直对林田——一个她注定归属的地方充满无限的向往,可惜回到林田也没有将她拯救,反而将她推入一个更深的泥沼。
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
某天,肖沭骑车放学,脚踩着踏板,车轮一圈一圈向前转动,带起途径的气流,抛下脑海里各种交错缠绕的念头,她这样决定。
那些失落、伤心、落落难合积淀成心里深处最坚硬的岩石,她早已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就崩溃,整个世界下起雨来。
她重新建筑了自己的世界,用以往的经验与感受,从原始混沌的世界出来,亲手将自己抛入这个新世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