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没头没脑,拖雷却听懂了,知他说的是数年前夜袭蒙古大营一事。
他坦然道:“你数次救我全家,我早把你当作兄弟,未料命运捉弄竟成敌对。那日我在帐中夜难安寝,想你精通兵书本事厉害,又想刀戈相见之时我该如何自处,虽未想通但料想我也会为蒙古杀你。”
此刻,两人都知对方未尽之言。
拖雷突然道:“我知你为何而来,你返南后我把那里土岗圈起,你去祭拜无人拦你。”
闻听此言,郭靖心头剧震,落下泪来。
母亲自刎是他生平最大痛事,他葬母后差点走火入魔,幸被丘处机言语点拨,去桃花岛前,他带蓉儿潜回祭拜,未遇阻拦,便觉诧异。
后来数年未返大漠,他将伤痛深埋于心,却不想被拖雷提及,藏了多年的伤疤突被挖开,连骨带筋,刹时间似又变成母亲去世之时天地之大不知何归的少年。
压抑多年的情感涌起,想起大汉养育之恩,兄弟相护之义,母亲自刎之仇,蒙军袭宋之恨,一时茫然失措。
正心伤难解,帐内西北安放神位之处,传来一声微响,郭靖、拖雷均是一惊。
虎目射去,只见神像一颤,神龛下供桌柜门从内而开,滚出一只白衣白裘的“白团子”,迅速扑到拖雷床前,抱住郭靖大腿,喊道:“你要什么,我都应你,求你救救我爹爹!”
定睛看去,这白团竟是拖雷幼子阿里不哥。
白日他闻听父王说甚么“有容乃大”,四哥答甚么“无滞则华”,闻听数句,脾气暴躁的六哥便忍不住与四哥顶撞起来,嚷着要去报仇,在帐内横冲直撞,父王恼怒,赶他出去。
六哥奔出,四哥尾随,父王见他呆立当场,叹了口气,抱他入怀软语安慰,他如坠梦中,以前父王不是领兵出征,便是政务繁忙,与他相处甚少,见面也多板脸训斥勤练骑射。
大哥蒙哥早入军中,不与他们相争,四哥忽必烈博览群书,学识高明,六哥旭烈兀精通骑射,功夫高强,他是幼子,文武不擅,本事儿不挤,常常挨训。
他年龄小,不知“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只觉父王不喜自己,常暗自伤心。
直到今日,父王将他揽入怀中,告诉他蒙古有幼子承业的传统(年长的儿子闯天下,家产留给最小的儿子)。以后这些帐篷、土地都要留给他,叫他听蒙哥的话,自强上进。
他见父王望向自己,眼中爱意流露,情难自禁,便要大哭,又被呵斥,忍泪步出营帐。
六哥、四哥仍在争吵,想到父亲道要去见长生天,他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身边玩伴家里长辈,凡是去的再没回来,心中酸楚终是大哭,回到母亲营帐,又自哭作一团。
好容易熬到晚上,父亲见完群臣,召唤母亲随侍,夫妻要说些体己话,他央了母亲同去。
拖雷发妻十几岁时便与丈夫完婚,温良娴淑,本是守礼之人,但丈夫遭难,难免徨急失寸,见幼子流泪求肯,拒之不忍,便应下了。
入帐后见拖雷昏睡,她叮嘱孩儿不要做声,阿里不哥待了会儿便坐不住了,在帐内东瞅西看,见那神龛忍不住拜求神灵别带走父王,突闻父王醒来,心中一急便藏在供桌之下凝神听父母说话。
听到父王说多半是大汗下手时,他惊呆了。他虽幼小,也见过大汗数次,大汗宽大温和,常赏给部下宝物,对孩儿们也很和善,又是父王的哥哥,为何要害父王?
他茫然不解,不敢擅动,又听到第二轮对话,知晓父王身中剧毒,无药可救,泪水顺着小脸滔滔流下,好容易挨走耶律楚才,正要奔出质询,又见有人入帐意图行刺。
他透过桌内缝隙向外望时,正看到长相奇怪的蒙古军士撕掉脸皮,差点被吓撅过去,好容易忍住已到嗓子眼的尖叫,正要掏出匕首救父,却听外面两人交谈起来。
此人竟是爹爹安答。爹爹说他智勇双全,领军远征西域,迭出奇计屡建大功,父王还说汉人武学更是高不可测,可攀爬高耸入云雪峰,用一顶顶革伞飞降敌城,在他心中几近神迹。
后来知晓蒙古也有异人会那功夫,才解开迷惑。但爹爹说那些武人均远不如郭靖,可惜他反出蒙古今生难见。未曾想今日竟被他撞见了。
他见那汉子浓眉大眼,英武刚毅,又听他言似乎能救父王,正觉激动难抑,见那人突欲离去,他心中一急,竟忘藏身供桌,一下站起,脑袋磕在桌下,撞得神像颤动,引来两人注目。
他手忙脚乱的跑出,怕父亲责怪,便使出杀手锏“猫熊抱树”,一把圈住一条粗壮大腿。
郭靖、拖雷二人都愣住了。
拖雷道:“阿里不哥,你一直都在这里?”
白团点点头,双手不放大腿,向郭靖口头见礼。
郭靖勉力止住眉心抽搐,白日营前未看仔细,这次离近细看,这孩儿颇有分量,是该夸他“至纯至孝”还是“圆润可爱”?
拖雷微感讪然,他刚吹完孩儿,这小子便“滚”出来拖爹后腿。
幼子出生时战事繁忙,他东征西讨,管教少些,这孩儿生就壮硕,又是幼子,妻子溺爱,一不留神便成“面若满月”。
幼时胖硕他还不以为意,大伙儿不都夸有福气么。等到孩儿长到五岁还没爬上马背,拖雷终感不妙,喝令其每日勤练,重业压身,操练几月,总算把一身福气清减成“婴儿肥”。
这小子学业不慎用心,成日如若梦游,拖雷每次见他都要克制挥鞭冲动,今日难得乖顺,没再抛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心头刚生几分柔情,未想一时不察,这小子竟又憋出大招。
让孩儿这一搅和,两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悲壮气氛荡然无存。拖雷板脸命其“滚出去”。未想这小子却胆大包天,向郭靖喊道:“我是蒙古王子,我命令你救我父王。”
话没说完,拖雷拎起身边马鞭向他抽去。郭靖大惊,忙要阻止,白团已挨一鞭,手臂带血却不躲藏,含泪喊道:“打死我也不走,我不要你去见长生天!”
这话饱含孺慕之意,拖雷一愣,叹气道:“我能永远陪你么,阿里不哥,你已经五岁了,以后你要面对更多战斗,更险恶的状况,你好好想想,要做天上的苍鹰还是地上的牛羊。”
话没说完,白团回道:“鹰有甚么好,若你不死,我便作母亲怀里的小羊又有何妨。”
拖雷气得抽气,白团再接再厉:“妈妈说了,那坏女人将祖母软禁起来,不让她来看你,爹爹,你不想我,也不想祖母么,她活得好好的,你就抛下我们走了,她多难过。”
拖雷一时默然,鞭子没抽下去,他们兄弟都极孝顺,他知母亲必然无事,所以未曾多想,但母亲最是疼爱儿女,心伤大哥早逝就曾一病不起,若是知他身死不知该多伤心。
“爹爹,大汉是你的哥哥,他为甚么要害你?叔叔,爹爹是你的兄弟,你为甚么不救他,兄弟不是要一辈子相亲相爱、互相扶助的么?”阿里不哥鼓起勇气问出疑惑。
泪浸眼中,心中委屈,觉得一夜之间甚么都变了。
稚子天真之语,却似重锤击在郭靖心上,让他回答不出。脑海中浮现出多年之前的斡难河畔,两个孩子手挽手奔来,一个手里握着红色汗巾,一个头颈带着黄金项圈。
儿时他们认定对方是一辈子的兄弟,谁知造化弄人,经历越多越难保住那份赤子之心,这一刹那他才如梦初醒。
人生苦短,与其纠结是非,不如听从本心,兄弟有难,若天涯不知也就罢了,既近在眼前,岂能见死不救,若是他的决定错了,大不了以后承担便是。
若是为还未发生的假设,便不顾兄弟性命,他才真是连这稚子都不如。
想通之后,他心情舒畅,对孩儿柔声道:“我要给你父亲逼毒,你能保证今日之事不叫第三个人知晓吗?”
突闻天籁,阿里不哥呆望郭靖,颤声问:“你没骗我,你真能治好我爹爹?”
见郭靖应下,他喜得连连点头,眼里浸着一汪眼泪,嘴角却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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