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推开被她踹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一动就吱嘎作响的门板,沈崇欣游魂一样飘进医馆,端起桌上的冷茶就是一口。
……
沈崇欣把茶杯放了回去。
“回来了。”把沈崇欣吓了一个激灵,李家夫郎掀开帘子走出来,无视沈崇欣满身的狼狈,神色自然的坐到了沈崇欣对面。
按住在桌上转了好几个圈,差点儿被她失手扔出去的茶杯,沈崇欣抹了一把洒在桌上的茶水,掩耳盗铃般的用手臂遮住。
“人救回来了。”李家夫郎先安沈崇欣的心,而后话音一转道:“但他此番伤得太重,以后需得好生修养,还有可能会于子嗣有碍。”
“你怎么想?”还要继续救吗?
他知道沈崇欣是个疯的,有些话说给她听,她也未必会懂,但这话他又不能不说。刨除诊费,三钱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节省些够沈崇欣一节(月)的嚼用了。
若是换到市集,够她买好几个身体健康好生养的小哥儿,实无必要浪费在一个……
屋里躺着的那个,单看他身上见不得人的伤势,就知道他不是秦楼楚馆的小倌儿,就是有钱人家买回去的侍奴。
对于这种人,李家夫郎同情归同情,却也是打心眼儿里的看不起。
他知道李大夫对沈崇欣有愧,但做事在人成事在天,脑袋是个脆弱的地方,磕一下碰一下,都容易出事。
沈崇欣当年伤得那么重,能救回来都是老天保佑,疯了傻了都正常。
他实在不知他们家老李有什么值得愧疚的,但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他也不介意做个好人。
李家夫郎劝慰几句,言语间并不赞同沈崇欣继续救治。
没有说话,沈崇欣从袖中摸出一块好不容易翻出来的碎银放到桌上,还特意往李家夫郎的方向推了推。
他不是这个意思。
李家夫郎哑然。
对上沈崇欣懵懂的眼神,李家夫郎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他的身契吗?”一入奴籍,自此死生全归主人,没有身契,这人可不算是沈崇欣的。
“罢了。”他跟一个疯子说什么呢?李家夫郎转向披着衣服站在旁边的妻主“你明天带她去县衙走一趟吧。”
免得沈崇欣非但救人无功,反为她人做了嫁衣,还被人讹上要赔钱卖命。
“成。”李大夫毫无异议的点头。
她就说她忘了什么,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从始至终就没插上嘴,沈崇欣恍然的一锤掌心。
——她忘了去官府换婚书!
穿着件单衣浪了一宿,还掉进了早春的河水里,沈崇欣未及第二日便烧了起来。
脸颊烧的通红,却到底还记得今天要去官府换婚书,沈崇欣甩了甩脑袋,撑着客室门口的石阶爬了起来。
不想吵到夫郎睡觉,她昨天在门口对付了一宿。
现在就是头疼。
北方的春天还是很冷的,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穿着湿衣服在室外睡觉。但疯傻之人的需求,却往往会被忽视,她的身边并没有真的关心她的人在。
沈崇欣独自缓了一阵,自顾自的向门口走去。
“诶~等等,我与你同去。”李大夫拿着擦脸的布巾远远喊了一声。
表情明显不大乐意,沈崇欣念着这是医馆的大夫,到底还是停住了脚,乖乖的站在原地,等李大夫洗漱用膳。
“那人的身契你有吗?”一双眼在沈崇欣梅干菜一样的衣服上扫过一圈,李大夫在距离沈崇欣一丈开外的位置站定,张口道。
怕沈崇欣不懂,李大夫随手拿起桌上的药方“像这样的纸。”
眉头一皱,沈崇欣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劈手夺过李大夫手中的药方,仔细捋平放回原位。
药方是能随便动的东西吗?到时候大夫煎药找不到药方你负责啊?沈崇欣斜着眼睛瞥了李大夫一眼。
察觉到了沈崇欣目光中的嫌弃,李大夫眉头一跳。有心强制搜身,对着沈崇欣入过水又在土里滚了一圈儿,如今虽不再滴水却犹带潮湿的衣服,她是真的下不去手。
正犯着愁,却见沈崇欣从怀中摸出了件用油纸层层包好的物什……
看着案上染了油污,还散发着糕点甜香的身契,县令大人也是眉头一跳。
有心说点儿什么,对着堂下神色一片懵懂,看着与街边乞儿无异的沈崇欣,终究还是无话可说。
“大人?”立侍在旁的县丞小心的观察着县令大人的神色。此事难不成还有什么内情不成?非则变更户籍这等小事怎地就惊动了县令大人?
就当是偿还了沈疯子的恩情,县令大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终于做出了决定。
昔年她与沈家老四本是同窗,那次踏青是她提议,山中遇雨也是她执意下山,若非沈老四在她跌下山崖前拉了她一把,现在疯傻的是谁犹未可知。
如今她们二人一个金榜题名官拜七品,一个浑浑噩噩疯癫度日,每每想起都令她倍感辛酸。
连变更户籍的银钱都没管沈崇欣要,县令大人直接下令,销了男人的身契给了沈崇欣一纸婚书。
这么做当然并不合乎规矩,律法有言,入贱籍者,非大赦不得从良。然西和县位处偏远,身为地方县令,这点小事她还是可以做主的。
没有聘定酒宴媒妁之言,那个命运多舛的男儿就这么成了沈崇欣登记在册的夫郎。
不曾想沈崇欣竟跟县令大人是旧识,见沈崇欣又要拿油纸包婚书,李大夫赶忙出言阻止道:“别拿包过点心的油纸包婚书,我去帮你买个盒子。”
小心翼翼的将婚书装进盒子,又用油纸包好,沈崇欣在李大夫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把装了婚书的盒子收进怀里。虽然跟她想的有所不同,但是她有夫郎了!
沈崇欣下意识的往春芳阁的方向拐,刚走出一步,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琪琪已经是琪官儿了,他不是她的夫郎。
她有自己的夫郎,长头发,还会写字……沈崇欣不自觉的笑起来,只觉归心似箭,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大,一个转头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被沈崇欣落在街上,李大夫无言片刻,独自拐进了布庄。
沈崇欣救回来那人,全副家当就只有一张裹尸的草席,出门前她家夫郎特意叮嘱,要买布回去给他裁衣。
思虑到那人如今是沈崇欣的夫郎,李大夫特意选了匹细布。沈崇欣账上的银钱还有剩余,花费可以直接从账上扣。
其实就算没有也没关系,沈疯子的确不能赊账,但同县令大人是旧识的沈疯子却可以。
先一步赶回医馆,沈崇欣将耳朵贴在木门上,仔细的听着客室内的声音。总觉得她好像忘了点儿什么。
大约是真的伤重,男人到现在都没醒,屋内静悄悄的,隔着门只能听到沉重且规律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沈崇欣咬住下唇,轻抿嘴角,做贼一样在小学徒古怪的目光中,把客室的门扒开了一条小缝。
位置把山,比旁的房间多一扇窗,隔间的客室虽不大却尚算亮堂。昨夜一度濒死的男人正安静的躺在床榻上,眉目清俊,气质斐然,披散的长发垂在床畔,如墨似缎。
第一次如此直观的认识到什么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沈崇欣呆呆的定在原地,心跳如鼓。
她好像……
忘了征求夫郎的意见!
脑子在美色的冲击下清醒了片刻,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趁人之危,做了件对男人来说非常过分的事,沈崇欣心中慌乱。
怀里装了婚书的盒子突然变得比烙铁还要滚烫,沈崇欣猛地回身,以背抵门,逃避一样双手捂脸,她…她……这件事她要怎么跟夫郎说?
捧着到现在都没有平复的心跳,沈崇欣非常从心的怂了。
眼看着刚回来没多久的沈崇欣再次夺门而出,正在院子里煎药的小学徒表情愈发古怪。她实在无法理解沈崇欣的纠结。
在她看来屋里那人长得好看归好看,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那个赔钱货还生不出孩子。作为男儿来说,全无用处。
搁她身上,别说出钱治疗,连口饭都不会给他,不着人发卖,就是最大的仁慈。
真不知道沈疯子是怎么想的。
心底虽有腹诽,小学徒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那人毕竟与她无关,沈崇欣付了钱,别说救一个男子,就是日日让她伺候床榻,只要沈崇欣不介意,她也能接受。
在这个寻常人家三五银钱便是一年,靠天吃饭,稍有波折,便只能卖儿卖女的时代,金钱的意义,比沈崇欣想象中重得多。
又不知糊里糊涂的逛到了哪里,沈崇欣看着远处的青山云海,很快就忘了心中的烦恼。
眼底突然晃过一抹白色,沈崇欣顺着低头,看着山脚下肆意生长的蒲公英眼睛一亮,她认识这种植物,叫婆婆丁,是可以吃的野菜。
清热解毒,消炎抗感冒。
她要把它们挖出来,带回去送给夫郎,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弯成月牙,沈崇欣蹲下来用手扒开蒲公英根部的土,完全没想过为什么这里的野菜没有人来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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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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