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即位,长安从上至下都在观望,等着不同人的态度,尤其是被夺了大权的李仲允。但他们什么也没等到。李仲允没有对这些事情做出一丁点的回应。其实,李仲允从初秋到深冬,连府门都没出过。外人只道李仲允一直病着,但他只是为了躲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但他想躲的,总有人会不随他的意。
“皇上谕旨--,宣柳亲王入宫觐见--”
李仲允接到旨后满心无奈,可也只能去面对那个他最不想见的人。
“三爷,这次入宫会有危险吗?”马车内,余庆华低声问。
“不知道。”李仲允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敢猜李泽沐的心思了。
余庆华握住了李仲允的手:“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属下在宫里有那么多认识的人,总会有消息灵通的。若是有意外,属下就是单枪匹马也能把三爷救出来。”
李仲允心中一酸,将头轻轻靠在余庆华肩头:“你别冲动,他一时半会不能把我怎样。他这次召我进宫,大概是想探探我的意思吧。”
余庆华无言地轻抚着李仲允微有些苍白的脸颊,轻柔地在他的侧额上吻了吻。
“王爷,您来了。”殿门外的常荣略略躬了躬身。
李仲允沉默地打量了常荣几眼,此时的他显然已经代替了昔日张三的位置。张三伤心过度,殉主而亡?扯蛋,分明是被过河拆桥了。
“臣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李仲允拜倒在了他所恨之人的脚下。
“三叔,快请起。三叔的病可大好了?”李泽沐一副殷勤的样子。
“托皇上的福,一切安好。”李仲允冷淡道。
李泽沐似乎并不太在意李仲允对他爱搭不理的态度,甚至亲手为李仲允斟了一盏茶。
“三叔,坐吧。”
“臣不敢。”李仲允满怀芥蒂地后退了一步。
“三叔,”李泽沐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厌烦侄儿吗?”
“臣不敢。”李仲允依旧不愿看李泽沐一眼。
李仲允本以为他都这般态度了,李泽沐一定会恼羞成怒,但出乎意料的是李泽沐依旧笑吟吟的,毫无生气的样子。
“也罢,都随三叔。不过,有一样东西朕想让三叔看看。”说着,李泽沐拿着一样东西走到李仲允面前。
李仲允本不欲回应李泽沐,但他的目光却被那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卷圣旨。
李泽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松了松手,卷轴稍稍滑开了一点,露出了些许字迹。这字迹李仲允再熟悉不过了,他身心大震,双腿一软跌跪在地,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卷圣旨。
皇兄……
李泽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三叔看看吧,朕相信三叔会感兴趣的,朕也相信三叔知道该怎么做。”
那一列列字迹映入李仲允的眼帘,好似微风拂水,什么也没留下,但涟漪阵阵,永难平息。
泪水打湿了明黄的绢布。
“太子无德,朕决意废矣,但恐朝野难安,故缓而未行。今朕留此遗诏,废李泽沐太子之位,废其黄籍,终身囚于宗人府不得出。柳亲王李仲允可堪大任,朕深信之,着即朕百年之后李仲允即位。钦此。”
朕深信之……朕深信之……
可是竟能信他到这个地步……将自己的亲儿子废除皇室身份,囚禁终生,为了给他铺路竟能如此决然……纵使是为了江山与天下黎民苍生,这也着实非常人之所能及……这得是多么无条件的信任啊……
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头来,一个被亲儿子算计至死却也不知这道遗旨并没有诏告天下,一个从头至尾也不知这被苦心经营的一切……值得吗?
苍天啊,你长不长眼,你不公啊!凭什么?好人不长命,恶人却逍遥自在,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李仲允伏跪在地,手中紧紧攥着那一纸诏书。他的头埋在臂弯里,他失声痛哭。痛苦袭卷全身,无力抵抗。李仲允咳着,胸腔、腹部火烧火燎地疼,一股血猩之气涌上喉头。
“三叔,你……”李泽沐怔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李仲允衣袖上的那抹鲜红上。
“李泽沐……”李仲允的声音嘶哑至极,“你不怕遭报应吗?”
“以后的事情朕为什么要现在去想,朕只求此时此刻遂愿就好。”李泽沐平静地望着几近崩溃的李仲允。
李仲允忘却了时间,他勉力撑起身子,跪坐在地,手中仍托着那卷圣旨。也许,他只跪了一会儿,也许,他跪完了余生……
他起了身,在李泽沐的注视下缓缓地摇摇晃晃地走向一旁的烛台。他亲手点燃了李昊乾的遗诏,也亲手毁了自己最后对二哥的念想。
“三叔?”李泽沐有些诧异。
“皇上德才兼备,是先皇钦定的太子,钦定的皇位继承人,臣谨遵圣谕。”李仲允回身直视着李泽沐。
“三叔为何会如此做?”李泽沐轻声问。
“如果臣不这么做,皇上会让臣活着离开皇宫吗?这难道不是皇上想要的臣的态度吗?臣累了,只想休息,还请皇上成全。”李仲允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声音也缥缈无力。
李泽沐沉默了片刻,而后道:“三叔请回吧。”
“谢皇上……”李仲允转身踉跄离开。
“三爷,你……还好吗?”余庆华看着李仲允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心极了。
“余庆华,我恨。我,我想报仇……”
“三爷!”
李仲允晕在了余庆华怀里。
柳王府内,李仲允侧卧在榻上,头枕在余庆华的腿根处。他半阖着眼,泪水时不时落下几滴弄湿了余庆华的衣襟。也只有在余庆华这,李仲允才能找到一丝慰藉。
余庆华不住地抚着李仲允的头,抚着他散乱的头发,抚着他被下的脊背。他看着李仲允这般模样,只觉得心疼,他舍不得他的三爷受一点委屈。以他的身份他能帮上李仲允的并不多,但他会竭尽所能。
几日后的深夜,柳王府内聚集了几人,他们是楚怡年、白玄清、上官宏、顾钰宣以及——
“王爷,这位是下官的同僚大理寺少丞严惠顷严大人。”顾钰宣介绍道。
“拜见王爷。”严惠顷恭敬道。
“少丞大人。”李仲允回礼。
“赵隶炎……没来?”上官宏环顾一周,疑惑道。
“王爷,下官探了赵大人的口风,他一点这方面的意思都没有,只想安度余生。”楚怡年无奈道。
“这个老狐狸,这时候知道明哲保身了,先皇的恩惠他是一分也不顾吗?”白玄清气愤道。
李仲允摆了摆手,长叹一气:“算了,本来我也没指望他。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要是他,也许我也会这么选择。”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余庆华走了进来。
“邧儿睡了?”李仲允轻声问。
“睡了,王妃陪着他呢。”余庆华答完,在李仲允身边坐了下来。
这在李仲允与余庆华眼中早已是寻常之事,但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一幕就有点不可理喻。你一个侍卫对主子不用敬语,也不行礼,还直接坐,坐下了?!而且这对话听起来哪里像主仆,倒像是寻常夫妻在讨论孩子睡没睡……操,这是想哪去了,谁人不知柳王夫妇恩爱非常,怎么可能……在座的几位人精脸上青红交加。
但李仲允对这些毫不知情,他低头沉思着。
“最近朝中情况如何?”李仲允有些神伤地抚摸着空空如也的右手腕。
“左不过都是一个个缩头乌龟罢了。”楚怡年叹了口气。
“李泽沐干了什么?”
“排除异己呗,跟王爷你心齐的不是被调任就是被夺权,而以郑昱风为首的……”楚怡年苦笑了一下,“您也知道。”
“是啊……”李仲允摇了摇头,“都是左相大人了……”
“王爷,”白玄清开口道,“最近皇上扶上来了一位将军,代替我掌了九门以及吉丰的兵营。”
“谁?”
“胡宗方。原先只是一个空有品阶的将军,混吃混喝,但他与郑家关系好,他们两家是世交。”白玄清答道。
“还有,王爷,秦田和武忠顺那两个小子也跑了,见我失势就急着向宫里那位表忠心了。”上官宏灰心丧气地说。
“不意外,”李仲允叹了口气,“这会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所以,王爷,现在的皇上到底做了什么?明明是名正言顺的事,为什么他上位后的所做所为却好像……正常来说,新皇即位,即便对旧臣心怀忌惮也应以安抚为主,哪有这样疯了似的打压,好像生怕有人夺他的皇位似的。”顾钰宣皱着眉。
李仲允允闭了闭眼,忍下满腹的心酸,低声道:“各位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用我多说你们也明白。先皇驾崩那日的遗诏是假的。先皇之死,先皇后之死,张三之死,还有之前萧洛昕和元和的死恐怕都出自一人手笔。”
“那真的遗诏是什么?”严惠顷压低声音问。
“还能是什么?以下官之见应当是传位于王爷吧。”楚怡年冷冷道。
“啊……”其余几人齐刷刷地看向李仲允,目光中无不透着震惊。
李仲允苦涩一笑:“没用的,遗诏已经烧了。我要是不这么做,只怕我都踏不出那道宫门。”
“所以那日诏王爷进宫就为了这个?”白玄清仍满腹震惊。
“不然呢?”李仲允抬头看了看众人,“你们不了解他,若说他是天上的孤煞星转世……都不足为奇。”
“那他都做过什么?”顾钰宣紧锁眉头。
李仲允轻叹一气:“顾大人你应当知道前些年地方死过不少官吧,但能传到大理寺的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能压的都压下去了,压不住的也强压下去了。一则是他地方党羽众多,他隐藏得也深,二则先皇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废储之意。当先皇下定决心的时候,朝中的局势已经不容许废储这种动摇国本的行为了,先皇也没有精力了,所以只能留下一道密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张三被收买,一切都白费了。那段日子我虽不在京,但通过后来的种种也都能猜出来了。前几日他诏我进宫也无非是为了杀人诛心。他的恶,非常人能想到。”
良久的沉默。
“那王爷接下来如何打算?”白玄清轻声问。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就依咱们几个现在要权没权,要地位没地位的能干什么啊?”李仲允无力地笑了笑。
“三爷,”余庆华突然开口,“你忘了一个人,他手里有兵权。”
李仲允愣了一下:“谁?”
“宁郡王。”余庆华轻声说。
“对啊,王爷,宁郡王在军中的职位并没有被削,他可以!”上官宏激动道,他期待地望着李仲允。
但李仲允微微皱着眉,脸上殊无喜色:“可他终究不是统军的一把手,受限的地方很多。而且搞不好还会把他搭进去。”
“王爷,你不用这么悲观。其实,即便我与上官将军被夺了兵权也不代表我们无法调兵。”白玄清声音平和而有力,让李仲允心念一动。
“将军的意思是……军心仍在?”
“正是。王爷,那胡宗方一个纨绔子弟不可能让众兵将心服。不瞒王爷说,当时圣旨下来的时候要不是我拦着,我手下那些人怕是要杀进大明宫要说法去了。”白玄清淡淡笑了笑。
“白将军说的对,下官也有这个自信。”上官宏附和道。
“而且,”余庆华开口道,“宫里的侍卫心也不齐。宫里那位登基后将先皇的原暗卫班子全都弃之不用,给他们分了些谁也不愿干的差使,他们能不心有怨言吗?反正据属下所知,现在宫内一点也不太平。”
上官宏闻言眯了眯眼睛:“余侍卫都离开皇宫这么久了,怎么对皇宫中的事仍了如指掌?”
余庆华看向上官宏,平静一笑,不卑不亢地说:“同僚多年,终归还是有联系的。将军何必惊异?”
“没什么,”上官宏耸了耸肩,“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将军有什么可好奇的,我家侍卫的厉害之处可多了呢。”李仲允侧头看着余庆华,嘴角抑制不住地扬了扬。
上官宏打量了这两人半天,脸颊微有些抽搐,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王爷接下来有何打算?”顾钰宣的声音骤然响起。
“先等等吧,毕竟这件事倘若真做了,那就是你死我活。风险大,胜算小,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何谈容易?说实话,有时我就想我堂堂大唐落的今日这个状况,难不成真是天意如此吗?”李仲允的声音疲惫不堪。
“王爷,你别这样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古之常理!再者,先皇之仇如何能不报?”白玄清激动道。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李仲允苦笑了一声,“有时并非如此啊……而且,我怕非但报不成仇,反把你们都连累了……”
“王爷,替天行道,何惧一死!”白玄清厉声道。
“先皇之仇不可不报,下官誓死追随王爷!”楚怡年拱手道。
“楚大人说的是,大义之事,即便身死也是死得其所。下官愿为王爷效力!”顾钰宣起身一揖。
“末将麾下之兵尽属王爷一人!”上官宏郑重道。
“下官任凭王爷差遣。”严惠顷附和道。
余庆华转头凝视着李仲允,目光中压抑着的深情与忠诚仿佛熊熊烈焰,炽热而真挚。
“属下以此身,以此命,不问生死,定护三爷周全。”
众人散去时,夜色依旧浓重,连月光都不曾有分毫。一辆马车向大明宫急驰而去。
“严大人,您来了,皇上正等着您呢。”常荣哈了哈腰。
“辛苦公公了。”严惠顷踏入殿内,走向了他早就认了的主子。
他瞒过了所有人,一子毁局。
好吧,我没忍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难还君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