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清醒时,已经是多日之后了。
白凤凰跪在地上,悲痛欲绝。
眼前的少女唇无血色面如金纸,宛如枯木的手臂被金色链条交错缠绕锁于榻上,她衣衫不整,浑身斑驳的血迹,两条腿被包扎成两根粗粗的棍棒,纤细的脚脖子都被金链勒得血肉模糊。
陆雪缘看着白凤凰,眼神呆呆的,抬了抬小拇指,想要安抚她的眼泪。忽然,她“啊”地叫了一声,刚泛起一点微光的瞳孔又暗了。
仅仅稍微一挣,一阵滋滋啦啦的黑紫色光流,顺着金色链条刺入骨肉,将她缚得更紧。
“雪缘!”
这微小的动作遍引起强烈的响声,大概是虞星连担忧这铁索无法桎梏住她,筹谋了这些防止意外。以至于她只能乖乖躺着,一旦身体想要逃离,就会被“惩罚”。
见陆雪缘醒了,白凤凰一改方才的悲愤,神色柔情了许多:“你不要动了,这链条上被下了咒语,只有他能解开。”
陆雪缘轻轻“嗯”了声,睫毛低垂。她的唇瓣是肿的,简单开口说几个字都会痛得发出嘶嘶声,想必是嘴里的被吸被咬破的伤口都裂开了。
白凤凰顿时明白了,脸色青白交接。
“魔宗师这个畜生,简直丧心病狂!”白凤凰抚摸着陆雪缘肿胀的侧脸,“雪缘,现在感觉如何,腿还痛吗?”
她笑了笑,半响又疲惫地摇摇头,没有回答。
怎会不痛,只是她忍耐力强罢了。
陆雪缘哑着嗓子,缓缓开口:“凤凰……你是怎么进来的?”
白凤凰道:“是魔宗师见你快不行了,传了医师,我跪在殿外好求歹求,他才允许我来探视。”
陆雪缘淡淡地说:“虞星连也算开恩了。”
“雪缘,阿掣都和我说了,你是为了保护小顾柏,失手害死了嫡子。”白凤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伤害无辜的,是我错怪你了。”
“那又如何?”陆雪缘苦笑,“无论是什么初衷,结果都是一样的。”
白凤凰张开白葱似的纤纤玉指,犹如水晶块的指甲闪着橙色的光,她为陆雪缘抹掉滑落一侧的泪。
“孩子是无辜的,生在这种满是咒诅的家族,自出生以来就被迫含着血长大,需要靠吞吃同龄婴孩续命……”白凤凰道,“魔宗师的出生就是带着咒诅的,因着他的缘故,他的后代也遭遇劫难。”
“凤凰。”
“嗯?”
“你看到了吗?景王和宗师的仇恨,是永远都无法化解。凤凰宝经那一套,根本不适用。”陆雪缘道:“换个角度想,无论是神仙还是魔,所有的贵族血统后裔,但凡有些能耐,没有一个不是虎视眈眈盯着三界共主的位置,景王殿下尊贵,自会有些弟兄姐妹甘心追随,就算有人不服他,也不敢造次,魔宗师只是做了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换成我,我也会如此。只是他,太跋扈了……”
“他们二人原是最优秀的,若不是为了夺权,或者能互相退一步,也不至于斗到今日。”白凤凰哀叹,“何必呢,设筵满屋,大家相争,不如有块干饼,大家相安。”(①)
“他俩永远安不了了,注定你死我活。”陆雪缘冷笑,随即问:“凤凰,你何时涅槃?”
“明日。”
陆雪缘瞳孔一震。
白凤凰抬眸,望着她笑了:“逗你呢。该到涅槃时,自会告知。”
陆雪缘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悠然道,“选个好日子吧。”
白凤凰看向窗柩之外,寒风一吹,睫毛落下两片雪花,看着漫天星宿,密密麻麻的赤星和紫星宛如一盘棋局,以吞吃对方的方式获得掌管天空的主权。
白凤凰感慨道:“自从星师嬴煞去世后,三界无人能参透满天星象了。紫星企图吞吃赤星,却反被赤星制衡,星图腾已经说明了一切,魔宗师的法力,是通过有违天道之行获取的,这世间之万物,皆是平衡的,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陆雪缘问道:“你是说,当年魔宗师获得通天的法力,以及修炼黑莲邪种,这跟星象有什么关系?”
白凤凰摇摇头:“这些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魔宗师年少时拜在星师门下,因为迷恋星师之女,受到龙鼎帝君的惩罚。没多久,就自立门户了。”
她玉手一挥,“如今冥王殿下手下的银魂已经找到了我,待我涅槃时,仙京自会派兵前来相助。”
“果然,景王继位是顺应天意。”陆雪缘深吸一口气,笑着说,“诸多有名的贤士都在帮助他渡劫,这三界说到底还是龙族的天下。”
白凤凰一怔:“你觉得不公平?”
陆雪缘没有说话。
“雪缘,”白凤凰道,“魔宗师的姬妾为他诞下一子,还有几个也有了身孕。”
陆雪缘眨眨眼,淡淡道:“是吗?”
白凤凰点头:“这个孩子来的突然,希望可以弥补小虞衡的遗憾吧。”
陆雪缘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但愿如此。”
二人沉默了良久。陆雪缘不说话是她真的没力气说,而白凤凰却仿佛有心事似的,不明说,又不肯走。
陆雪缘眼珠子转悠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白凤凰心疼地看着她,犹豫了片刻,说:“我涅槃时释放出来的法力非比寻常,不仅可以帮景王殿下的身体恢复如初,还会诱发缅因山开,导致渡劫日提前,在这之前,雪缘,我需要你将景王的扳指拿回。”
陆雪缘愣愣地等她说完,半响,她说:“我知道了。”
白凤凰没想到她是这反应,不由得心一颤,虽然不想过问陆雪缘和虞星连之间的事情,可是陆雪缘此刻的处境,又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陆雪缘道:“凤凰,涅槃过后,我们还会再见吗?”
白凤凰强颜欢笑:“不用了吧。你总是嫌我烦,以后没人烦你了。”
白凤凰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心里暖暖的,无论经历过什么风霜雨雪,她依旧是那么美,那么温柔,就连落泪都是倾国倾城的。
“凤凰。”
白凤凰抬眸望着陆雪缘。
想告诉白凤凰,自己就是雅鸽寻到的人,可想到这些日子受过的苦,她那反骨的劲儿又上来了。
虽然她没有听雅鸽的话,在虞星连沉溺于丧子之痛时招惹他,但雅鸽却在她最虚弱的时候休眠了。
陆雪缘淡笑道:“我不会和你说再见的。”
白凤凰:“……”
陆雪缘:“我有时在想,若非龙凤还是个婴孩,恐怕继承大统的就是他了吧。凤凰神女,您老人家母凭子贵,哪还需要舍心殉道。难道你从未想过,让你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吗?”
白凤凰说:“这不一样。”
“为何?”
“景王不仅是龙族嫡系,还是慕冥魔尊之子,未来由他掌权,足以保证神魔两界几千年的和平。这一点,冥王殿下也非常认同,因此才会这样支持景王。”
“……”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可是没有办法。虞星连没有朋友,他不信任任何人,只有你能接近他……”
“罢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别在意。既然你们已经商量好了,我还能说什么。”陆雪缘冲她勾了勾唇角,“放心,我自有办法,会拿回扳指给景王的。”
“阿骊……”
陆雪缘:“?”
“谢谢你。”白凤凰强忍眼泪,“若你将来恢复了记忆,记得想想当初的好,不要记那些恶。”
看着白凤凰离开的背影,陆雪缘仿佛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就像只是短暂赴约后的分别。
陆雪缘闭上眼睛,不知这一切何时结束,还要多少人牺牲,她实在太累了,不愿去想,就睡了过去。
被虞星连折磨的太惨,如今身体哪一处都在休眠,太累了,太累了。
昏昏沉沉了一阵子,再次睁眼的时候,黑瞳中竟然映出一个翩翩公子。他一袭白衣,比初春嫩芽上的雨露还要干净。
是幻觉吗?
陆雪缘半睁着眼睛,开始呓语。
“哥,梦太好,不会是真的吧。我好像看到你了。”
想起白凤凰说的话,这些日子都是紫陵王和白凤凰伺候陆沉棠,想必哥哥身体已经恢复一大半了。
直到那人的体温越来越近,血脉里仿佛什么东西苏醒了。她才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
难道是虞星连破天荒允许陆沉棠去自己殿里探望自己,陆雪缘侧眸,下一刻,她竟然笑了出来。
陆雪缘没有注意到,自己眼里噙满了晶莹剔透的泪,都快要盛不下了,只顾着安慰陆沉棠:“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
陆沉棠眼圈也红了,欲言又止,脚下仿佛挂着千斤重担,明明这么渴望靠近她,又不敢靠近。
“哥,你恢复记忆了对不对?”她问,“你想起我了。”
“嗯。”
“那你哭什么?”陆雪缘道,“本来想着,谁伤了你,我便去为哥哥报仇,可是如今我这个样子,恐怕做不了什么了。”
“缘儿……”
陆雪缘知道陆沉棠难过,她咧嘴笑了笑,“这些年跟着景王殿下,你没有受苦,景王也不曾伤害你,这再好不过了。”
听她这虚弱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惬意,陆沉棠心里直刺得痛。
陆沉棠伸手抹掉妹妹眼尾的泪,手指却顿在那里,盯着那红肿的巴掌印,久久没有收手,只是低下头,难忍哽咽。
果然兄妹俩都是犟种,陆雪缘看着陆沉棠落泪,呆呆地看着,一言不发,眼眶中倔强地含着泪珠,就是不肯落下。
最后实在撑不住了,陆沉棠捂住眼睛,泣不成声。
“哥,别哭了,”陆雪缘用力笑出来,眼角的泪,带着委屈哭腔的嗓音却出卖了她,“我没事。”
陆沉棠一口一口深呼吸着,蓦然,他攥紧拳头,喉咙里瞬间灌满了怒气,低声嘶吼道:“死丫头,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对得起谁!”
“哥……”陆雪缘没想到兄长竟能哭成这样,简直如孩童一般。
看着自己的宝贝妹妹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一向温润如玉的陆沉棠拳头硬了硬,像是起了杀心。
他不是个轻易发怒的人。无论是被挖金丹,还是被魔宗师俘虏,他都没有像今日这样破防,这一瞬间,他恨不得杀光所有伤害过陆雪缘的人。
陆沉棠坐在榻边,结果伸手碰到金链,被狠狠弹开。
陆雪缘无奈地笑了笑:“不要碰到它,会伤到你。”
“缘儿,我从小娇惯你长大,不是让你给男人糟蹋的,快给哥看看你的伤!”
陆沉棠胸腔起起伏伏,随即越过金链去掀她的被子,却被眼前的画面刺得心绞痛。
“哥,没事,我已经不疼了。”
“你撒谎!”陆沉棠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缘儿,你骗我。”
陆雪缘的身体不能动,只能言语安慰着哥哥,“等我和萧鹜开启了星盘,也许就能找到魔宗师的弱点,只要赶在渡劫日前让景王殿下飞升,一切还有希望。”
陆沉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看着妹妹:“然后呢。”
“什么然后?”陆雪缘一顿,随即说:“然后三界归一,乾坤清朗,景王成为仙京第十九代帝君。”
陆沉棠猛地从榻上站起来,一脸恨铁不成钢。
陆雪缘不明就里,摇了摇头,她不知道陆沉棠为何这么生气。
只见,陆沉棠长长叹了口气,忍不住说出重话:“你这样原谅他了?他现在就可以这样耍你,等他当上了天帝,还会拿你当回事吗?!”
陆雪缘说:“哥,不要在意这些。你效忠景王已久,对他赤胆忠心,待他飞升上神,自然少不了你的封赏。不要因为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是,我曾经对景王忠心耿耿,敬他,助他,但我现在恨他!”陆沉棠挥拳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无数种纠结的情绪郁结在心中,甚是难受:“若不是他,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你为他受尽委屈,甚至做了魔宗师的玩物,让他怎么羞辱你都不在乎,可是缘儿,你真的了解秦熄吗?当他获得了神官最高的权力,到那时候你算什么!”
陆雪缘鼻子一酸,向侧面歪头的瞬间,她闭上眼睛,泪从眼尾滑落到枕头。
“哥,别说了。”
“缘儿,”陆沉棠涕泪横流,原本白净的俊脸哭得通红,他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哥哥是心疼你,怕你受委屈。”
陆雪缘将头歪到另一边,没有看他。
“哥,我没事的。”
简单的两句,陆沉棠被噎住了。
陆沉棠不知道妹妹这些年受过多少苦,才会变成这样。
他也是在为陆雪缘打算。他的妹妹沉迷于男人的温柔乡中而不清醒,可男人最懂男人的劣根性。
他的妹妹对秦熄的爱海枯石烂,也希望从秦熄身上获得同样的回报,若以三界众生为首,从道义上讲,她应该帮助秦熄,可谁又能保证这个男人坐拥天下后还会对曾经的道侣始终如一?
陆沉棠拉住陆雪缘的手,“缘儿,你老实告诉我,你不会是想做天后吧?”
注①:《圣经》箴言 17:1 设筵满屋,大家相争,不如有块干饼,大家相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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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神官渡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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