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过去,魔宗师的魂识都是混乱的。
清晨的缅因山没有阳光,只有能猩红的暗月之色,魂识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陆雪缘披着马鞍垫,从景骊背上醒来,她能感觉到,虞星连早早醒了。
男人卧在榻边深深地看着夏枂,昨夜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她的身体溢着馥郁的灵芝香,几只银翼灵蝶从窗缝中幽幽飞入,落到夏枂的鼻尖,翅膀忽闪之间,有金粉散出。
这样的美好画面,令虞星连的心狠狠动了一下,空虚的心魂顿时暖了。
想到三百年前那个任人欺凌的自己,宛如丧家之犬,师父和枂儿是他心底的盼望。若能护她无恙,他宁可不做这个驰骋三界的魔宗师,只愿与她两情相悦,生死相依,做一对,世间最平凡的夫妻……
他从未完全信任过谁,这般将后背交给一个女人,需要下多大的勇气。
虞星连觉得陆雪缘变了。
可是她明明不是夏枂,却有夏枂的味道。
陆雪缘像个善于伪装刺客,却有感情洁癖,所以骗情时漏洞百出。
可是这一次,她好像真的在讨好他,难道有所图?
罢了,看在她愿意为自己花心思的份上,虞星连也不想追究。
枂儿已经的过去了,她就像一座佛,永远纯洁清白的在那里。而陆雪缘呢?
虞星连想了想:雪缘是那个与他有些同样悲惨的过去的人,同样有着倔强不服输不认命的决心,也是会为他钻研烹饪熬制灵芝汤的人,会任打任骂做他情绪发泄的出气筒,也是唯一一个陪他入睡的人。枂儿是年少时期的遗憾,而遗憾终究会过去,雪缘才是真实且看得见摸得着的......
“雪缘,我答应你。”
虞星连将一只紫烟缭绕的香炉递给夏枂,炉心是五颗黑莲邪种,“如果你真的愿意离开秦熄,和我在一起,我会遣散她们,从此以后,只要你一个。”
夏枂笑了,在虞星连看不到的角落,唇角出现一道褶皱。
~ ~
“这不是我,不是我......”
陆雪缘掐住了傀儡线。
香炉神君会将最好心法藏在灵肉合一的双修之中,也难怪这世间的惊天伟才会压抑情爱,因为那种毫无保留的交付和委身,是世上最珍贵最不容玷污的东西。
一曲莫名其妙的笛声,转瞬之间,就能让一位绝世枭雄放弃拓宽疆土,寻求世上更强的力量,情愿碌碌无为去做一个女子的夫君?
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绝不是偶然。
魔宗师是何人,从一个血统卑微的庶子依靠修炼黑莲邪种成为魔神,他的手段和实力有目共睹,更何况,为了这一切他付出了多少艰辛,他是那么容易被操控的人吗?!
陆雪缘仰望着星空。
横纵交错的棋盘线闪闪发光,在深夜里尤为清晰。
一团团赤星紧紧挨在一起,原本这里有一处禁着点,赤星与紫星反复杀死对方,后来这里形成无法落星的一个黑洞。随着景王断尾,宗师动情,被无数新生的赤星填补了。
若魔宗师真是被操控的替死鬼,只能说明,他荡平三界,杀帝灭门的一切都是表象,而背后操控虞星连的人,才是真正的敌人。
*
夏枂趁着夜深,进入黑牢。
看到笼中的神魔合体的巨兽,他的蛊雕翅膀断了一翼,另一翼也脆弱得很,而象征着神兽血统的黑蓝色断尾已经长出一大半,就差最后一步尾尖的进化,他就能血脉觉醒。
“景王殿下,我来帮你。”夏枂祭出五颗黑莲邪种,从背后打入秦熄的五脏六腑,“飞升吧。”
神魔混血需要两种力量均等,才可更好的融合魔核与神髓,将它们在一体里发挥到极致。
秦熄眼下单翼受挫,五颗黑莲邪种弥补了凶兽蛊雕血统缺失的法力,也促进了龙尾的长成。
吸收了黑莲邪种的力量,他发出神兽般的嚎叫声,划破夜空,掀翻了囚笼。
刹那间,由万千冤魂骨血铸成的黑牢,被连根拔起——
神髓与魔核相融,形成惊天的力量。
……伴随着一阵天降的花火,未渡劫的景王殿下飞升了!!
*
萧鹜寻了一座黑莲祭台,很快景骊驮着陆雪缘来了,外面站岗的都是萧鹜安排的人。
紫色星盘在面前幽缓地转着,七角的星状图腾各不相同。
“他还不知道,星盘在这里。凤凰涅槃将至,我们赌一把?”萧鹜看着目光呆滞的陆雪缘,道:“难道聆町失手了?”
陆雪缘摇摇头,她看着微转的紫色星盘:“你说,这样让聆町去骗虞星连,会不会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萧鹜挠头,“美人计而已。”
“虽说兵不厌诈,但虞星连成魔的本源乃是在于心魂。”陆雪缘沉思片刻,继续说:“你能保证一个死于心魂异变之人,不会靠着入魔的心魂再次成魔?他已经是魔神了,这种人法力越强,心魂越是脆弱,若再伤其心魂,反而会激发他内里的怨气和力量。”
萧鹜面露难色,叹息道:“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谎言乃是恶,就像变幻术一样,一个倚仗谎言游走世间的魔修,积攒了苦毒和罪恶,才会进境如此之快。
虞星连是魔宗师,三界修魔之人谁有他法力强悍?
既如此,以邪恶之力去击败更邪恶之人,才是真的愚蠢。
陆雪缘呆呆地摇摇头,她并不是在否认萧鹜说的话,而是一种无奈,或者说,悔恨。
“也许白凤凰是对的,如今我知道了,谎言就是谎言,没有善恶之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不是完全的正义。”陆雪缘说,“我将傀儡线落在他身上,窥探了他的内心,原来这位制霸三界的魔头,心魂竟然如此脆弱,当我知道了他的软肋,却突然觉得自己好无耻啊。”
萧鹜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嫂子……你?”
陆雪缘一抬手,表示自己无恙。
一个魔修,又不是神女,如果让她像白凤凰那样奉献自己,她做不到,而且她也没必要做到。这世上多的是自以为义之人,举着守护苍生的大旗,做的都是冷漠无情之事。
陆雪缘双手缓缓抓住头发,百感交集:“你知道吗?当初在南湘城的时候,陆家惨遭灭门,我带着寻春阁的姐妹在地下苟且偷生,那时候我想,只要为家人报仇就知足了。”
“后来认识了秦熄,他将受伤的我带到仙京,我借着他体验到无上尊贵的感觉。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贪心了。但是我不害怕。即便被叶蒲衣用弑魔鞭抽得筋脉断裂,掉下悬崖,我也坚信自己命不该绝!”
她靠在景骊身上,披着马鞍垫,还在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唇咬出了血,呼吸起起伏伏,目眦欲裂,虽然情绪激动,却宛如一个眼泪哭干的人,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天生无泪呢。
“后来我修炼黑莲邪种,成为了朝阳宗宗主,那时候,即便我拼命推开他,都不会害怕他不再回来,因为我能感觉到,他接近我,是因为我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为了消灭城中恶事,哪怕树敌千万我也不在乎,可是现在……我现在是魔宗师的姬妾,比世人尊贵,可我知道,这些尊贵不该我拿,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秦熄输给虞星连,我万劫不复,虞星连输给秦熄,我无处可去,我从不是这般纠结之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过去的我,去哪了……”
萧鹜抬眸,看了她一眼:“所以呢?”
“所以我必须打开星盘。”陆雪缘的眼神坚定,她要看到魔宗师的过去,才能对症下药,她自嘲地摇摇头,“明知这样无耻的行径,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又想到夏聆町说她心魂不定,道心不稳,陆雪缘不禁攥拳,一字一句都在颤抖,“已经快到子时了吧……”
“大概吧。”萧鹜试探问道:“你和聆町好像有矛盾,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姐妹吗?”
陆雪缘终于看向他,眼眸冰冷:“你还好意思问我,萧鹜,你早就看出来了,是吧?”
这个夏聆町是假的,她和夏枂,根本不是一个人!
“既然你知道,何苦问我?”萧鹜道,“此刻,夏枂应该已经偷到邪种了吧。”
陆雪缘道:“持情行骗,窃取对方的法宝,确实够狠。可是她偷了邪种,你觉得还会还给我们吗?若她拿去干坏事,你等着后悔吧!”
“没有那么严重吧……既然她是来杀虞星连的,何不成全她呢?”萧鹜不以为意,“我们就等着,等到魔宗师死在心爱之人手里,不劳烦我动手。岂不省事?”
陆雪缘紧了紧傀儡线。
其实夏枂是有备而来的。她假扮陆雪缘去杀魔宗师,而傀儡线在她身上,陆雪缘身为傀儡操控者,慢慢察觉出,夏枂的身体里,有两个人魂。
一个是夏枂本人的,另一个,是陆雪缘用血液浇灌在翡翠灯上,专门为同年同月同日生、容貌相似的夏聆町培育的。
毕竟是自己的人魂,即便夏枂可以用灵芝法术迷惑她,陆雪缘还是能从细微处发现端倪。
而当傀儡线不小心落到虞星连身上后,陆雪缘明了了男人心之所想,心里的秘密和软肋,又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重影,那是两个模样相似的女子,却是不同的人魂倒影。
夏枂和夏聆町,为何会灵魂捆绑、共用身体?!
陆雪缘将手掌按在星盘中心。
上书梵文:灵芝。
催动体内的乌光施法,默念三道口诀。
星盘法阵骤然亮起,七角扩散,紫色烟花蔓延至天边。
一道留给母亲,一道留给师父,第三道,自然是夏枂。这三个人,才是虞星连的软肋!
少女屏住呼吸,有种孤注一掷的感觉。
倏尔,指缝间五缕紫烟溢出。
萧鹜一惊:“星盘开了!”
陆雪缘面色凝重,闭上眼睛,就在魂识即将进入星盘的前一刻,一阵婴儿啼哭般的嘶鸣声响彻云霄——
紫色烟花熄灭,星盘七角变成灰色,随即隐了。
少女闻声望去,远处的穷奇狂奔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带着翅膀的老虎,他一声巨吼:“景王殿下觉醒了!”
轰隆隆——
黑莲祭台之外,发生天翻地覆的震动,游龙盘旋与九霄的气势骤起。
神龙后裔血脉觉醒的瞬间,犹如打通了三界的任督二脉,四面八方飞禽走兽嘶鸣,狂奔与山野丛林的喧嚣,仿佛兽群接收到兽王的命令,发出统一嚎叫,随时待命,杂乱无章。
指间一痛,陆雪缘下意识攥住傀儡线。
傀儡线另一端——
魔宗师化为半兽形态,携着鹅黄色灵芝襦裙的夏枂,在缅因山顶躲避从天而降的审判兵。
漩涡之门开启!!!
金黄色的光芒普照大地,涅槃的凤凰神女血染缅因山。
一瞬间宛如灵气复苏,缅因山的鬼火在光的驱动下,逐渐从黑暗中脱离出来。
穷奇军团一拥而上,在紫陵王的示意下,为景王殿下布阵护驾。
闻到灵流的气息,凡尘几只洁白仙鹤羽化而登仙,与此同时,邪恶败坏的魔魂也蠢蠢欲动,龇牙咧嘴地嗷嗷呜呜,口中喷出瘴气,念出绿油油的邪污咒符,并向凤凰神女投射出密密麻麻的利剑——
漩涡之门释放出橙色光束,白凤凰的双翼大大张开,几片纯白的羽毛簌簌落下。
如此柔软如绒的翅翼,有着与凡人相同的体温,却能为暗流区的奴隶挡住炮火连天的战痕,黢黑的利剑穿透她的翼,洁净的血液喷涌而出,融化了恶鬼的咒语。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传遍暗流区,他们被洗净了身心,在光下沐浴,星星点点的琉璃凤凰花挥洒在三界众生的心中……
白凤凰:雪缘,不要伤心,我现在很快乐,很满足。
听着凤凰神女最后的遗言,陆雪缘强忍着眼泪,喉咙里仿佛揣着邦硬的核桃,核桃源源不断的释放着哀伤,轻轻一碰,就能爆出奔腾的江河,那是由各种含义的泪组成了河流。
陆雪缘攥着傀儡线,越来越紧,拳头又硬又抖,她吞下所有哽咽,因为她知道,白凤凰是真的很快乐,她怎能流泪呢?
缅因山还在混战,灵气与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能炸出熊熊烈火。
犹如百万雄师的审判兵阵骤降,千军万马奔腾在魔王的山脉,一个个皆是猛将,雄浑之力浩大,势不可挡。
蓦然,一剑指向虞星连,对面一双鹰隼般的冷眸光影绰绰:“放开她。”
虞星连搂紧了夏枂,道:“那也要她听你的话。”
秦熄。
是秦熄!
陆雪缘猛地一震,恨不得顺着傀儡线穿身而去。她想告诉秦熄不要分心,竭力应战,魔宗师怀中的女子并不是她。
“雪缘!”
秦熄维持这半兽形身子,下.肢龙胆蓝的巨尾,肩胛骨出一双蛊雕魔翼十分健硕,“别怕,我带你走。”
而夏枂那里在意秦熄的焦急,她微笑,直视秦熄的面,说:“可笑。殿下莫非不知,我钟爱魔宗师,你算个什么东西?”
“听到了吗?景王殿下,她不想跟你走。”
说罢,魔宗师催动亡灵召唤书,唤醒了缅因山中的全部邪祟。
夜空中的横纵棋盘已经到了终局。
赤星越来越多,形成囚笼般的星图腾,将所有棋盘中的活路都封死,似乎要将全部紫星吞噬,甚至最后剩下少许的紫星,也慢慢变成了赤色……
在涅槃的光芒下,魔宗师的兵团的法力被压制,没多久便死伤惨重,只是在依靠耗损的兵力支撑。
秦熄的目光扫过虞星连和夏枂,最后目光落在女子手中玉笛上,缓缓眯眼。
“秦熄……”
陆雪缘本能攥紧傀儡线,倏尔,一声清脆之响,玉笛被掰断了。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玉器的裂口已化为锋利的刃,像极了夏枂唇角隐隐的褶……
这时,一只鬣狗撕咬过来,秦熄险些握不住剑柄,被狠狠撞了一下,下一刻被紫陵王的翅膀挡住了穿透极强的光波。
紫陵王暴呵一声:“景王!快跑!”紧接着,他一声召唤,穷奇军团厮杀而来,野兽嚎声四起,遍地狼烟,血流如注,眼珠、头发、胳膊、腿乱飞……
“布阵!”
“蛊真阎火阵——”
阵法陡然亮起,幽灵般的诡谲嘶鸣发出桀桀桀的笑声。
火势凶凶,瞬间燎原。
虞星连拥兵撤退,避开烈火的侵蚀,他一甩手,亡灵召唤书丢进火堆。
下一刻,千千万万的审判兵列队摆阵,组合成无坚不摧的矩形阵法,纷纷手持银盾牌,抵御蛊真阎火的法术袭击。
空中降下无数银色箭矢,犹如大雨倾盆,从四面的层层叠叠的银盾阵法缝隙中飞射而出!
傀儡线上的铃铛开始颤抖,越来越激烈。
陆雪缘绷紧了下颌,内心的恐惧趋势她抱紧景骊的脖子。
傀儡线的铃铛响了。这意味着,傀儡有灭顶之灾。
黑色斗篷猛地盖下来,男人护住怀里鹅黄襦裙的女子。他的背后已经中箭,但他不吭一声,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眸无比坚定。
陆雪缘感受到傀儡术传递的情绪——
魔宗师的心,如此滚烫、炙热、纯净,还有……悲凉。
这一霎,夏枂离虞星连如此之近,陆雪缘可以听到夏枂的呼吸,以及她的心跳,每一息的跳动,都昭示着,她即将对魔宗师下死手的决心!
一刹那的魂痛感陡然袭来。
是错觉吗?
她一向厌恶虞星连,他邪恶,狠心,毫无人性,她也曾用咒诅术,诅咒他去死。
可就在刚刚,傀儡线变得温热柔软,宛如冷血动物蜕掉所有鳞片,将最柔软的五脏六腑暴露给心里的挚爱。
而这位挚爱,正是夏枂。
萧鹜:“你怎么了?”
陆雪缘:“我魂痛……”
这魂痛,是心魂的痛。痛感不是来自于她自己,而是傀儡线另一端的虞星连。
这种感觉多么熟悉,像极了她那多出来的一颗心,会比普通人疼两倍,像极了那日在榻底发现了黑扳指,得知这么久以来,秦熄接近她,疼爱她,都是为了让她爱上他,在极致的双修之全然交付自己,也交付香炉的最高心法……
一颗真心双手奉上后,心被抢,最后连同双手一并被砍。
深情过后发现是一场骗局。
也许这才是蓝色曼珠沙华的咒语吧。
“你何必呢……”
陆雪缘一团乱麻,纵使恨他入骨,而此刻,她竟想告诉虞星连: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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