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是景王上神!景王上神飞升上神了!”…
…“可是缅因山顶,最大的符印没有亮呀,景王并未渡劫,却飞升上神啦?!”…
…“景王殿下龙血凤髓,体内的龙与蛊雕双双血脉觉醒,法力大增,越过上神的修为几百年呢!自然是飞升了!”…
人群的欢呼传入黑莲祭台内,少女手掌被玉笛钉在岩地上,唇瓣苍白,抖了抖,上下牙打颤。
她侧头,对上那双夹杂着悔恨愤怒悲伤的眼睛,钻心的痛终于从掌心蔓延开来,她张了张口,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冀图摆脱这痛,然而,怎么可能。
陆雪缘愣愣地撑着上半身,她的腿拖在地上,枯瘦如柴,宛如竹竿。
“唔……唔……”
视野模糊,反复眨眼,闷哼,吸气,呻.吟,喘息……没有用,痛,太痛了。
“救命,救……唔,好痛,谁来救救我……”陆雪缘咬破嘴唇,喘息渐渐变成嘶吼——
“痛吗?”
虞星连站在那里,黑色龙尾一甩,抽在少女身上。
“雪缘,我比你更痛。香炉心法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他心口插着半截玉笛,眼下法力耗损,若强行拔出,只会失血过多而死。
虞星连声线愤怒得颤抖,却有着难掩的痛彻心扉,“你骗我心法,偷我的邪种,你将玉笛捅入我的心脏,有一丝犹豫吗?你想杀我,你为何想杀我呢?!”
说着,一道乌光劈下。
少女“哇”地喷涌着鲜红,痛得在地上打滚,由于一只手被钉,每挣扎一次,掌心都被狠狠撕扯。
泪水混合着血水,垂垂的墨丝浸透了。
见陆雪缘痛成这样,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她的反应又确实让人窝火,虞星连目光如炬,瞪着她的每一息都在压抑怒火。
“如果你想杀我,何必骗我,何必故作深情,陆雪缘,骗人的感情很好玩吗?”
陆雪缘吐了几口血,朦胧地看向他,痛得发抖,说话断断续续,“你,你说,说完了,吗?”
“我从不相信任何人,因为是你,所以我选择了相信。”虞星连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收紧,血管爆起,“你这个骗子,满口仁义的盗贼,我的邪种在哪,还给我!”
“……够了。”陆雪缘窒息到双眼模糊,“放……放开!”
“雪缘,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虞星连眼圈红了,抡起胳膊一甩,将她狠狠撂倒在地,目眦欲裂,“我一直都深爱着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怎能甘愿将你让给秦熄!”
陆雪缘捂着喉咙猛咳一阵,抽噎了几下,呵呵笑了笑,半响,终于放声大哭。
她愤愤地柳叶眸子血红,噙满泪光。
“你说你爱我,我这两条腿被废掉,还不是拜你所赐!你无耻地囚禁我强*我!你在我身上打上侮辱性的烙印,你让我声名狼藉,成为神界的罪人,你让我在秦熄面前永远没有了尊严!还说你爱我,虞星连,你怎么说得出口!”
这时,轰然一声山体滑坡,寒风呜咽,飞禽走兽疯狂逃窜,无数黑莲祭台纷纷倒塌,缅因山也随之震动,裂开,正在一点点陷入地下,陷入无底深渊。
此地乃缅因山顶峰最高处的黑莲祭台,却已颓圮不堪,能想象外面是怎样的场景。
天边雷鸣霹雳,祭台外有灵气的味道。
萧鹜茫然的脸上恢复了生机,惊道:“大哥?”
一阵婴儿般的啼哭声划过。
是蛊雕的声音……
玄黑战袍头戴羽冠的男人手里撸着游隼,挥动着蛊雕翅翼和龙胆蓝尾,闯入黑莲祭台。他勾勾手指,景骊就过去了。
陆雪缘一愣,顿了许久。
虽然她知道半兽形态会使身量增长,也知道秦熄拥有神魔双重血脉,巅峰之态会更高大,只是百闻不如一见……
男人额间的龙胆蓝印记变样了,犹如至尊星曜,那条龙尾是九天之上的瑰宝,舒展宽大的羽翼驰骋沙场,经历了战火的硝烟,顽强又韧性,哪怕万箭齐发,千军万马,皆可抵挡。
随身士兵跪成一排。
“参见景王上神!”
“恭喜上神,回京后可以登基天帝了!”
神官天劫未破,所有人都以为秦熄是因着血脉觉醒飞升上神的,包括他自己。
陆雪缘盯着星盘半响,心道:这样也好,就不会有人怀疑了。
黑紫色魔兵列队布阵,一片银蓝轻甲追随景王上神杀入黑莲祭台,乌泱乌泱的。
只见一位素袍溅血、面如满月的翩翩公子驭马而行,跟着护驾的审判兵以及赶来的魔东铁骑,一具木头身体的士兵被托在马背上,脸上的青铜面具坠地,露出一张少年脸——羽童。
陆雪缘一眼就认出了陆沉棠,却发现羽童已经是木头人了。
却见羽童魂识被冻住,只能像皮影木偶一般存活。是秦熄从黑白棋盘中救下陆沉棠后,将偶利兵团破阵,在一堆破铜烂铁废墟中找到了故人。
“雪缘!”
秦熄那双鹰隼眸子定睛在她身上,少女望向他,视野中能看到男人背后仿佛六朵的黑莲花,为他添砖助力,男人徐徐走开,背后九条游龙戏珠的银蓝斗篷猎猎作响。
看着许久未见的男人,少女眼底秋波盈盈,心旌摇曳。
黑牢中的磨难没有将他击垮,反而变得愈发强悍,哪怕距离三丈远,她都被他无意识溢出的法力压得窒息。若是靠近他,陆雪缘觉得自己能当即破碎。
“秦熄……”少女声音又淡又弱,眉眼却弯成月牙,“你来了。”
“我来晚了,雪缘,对不起,我没有抛下你,不要恨我……”
他与梦中一样,还是那般威风凛凛,英姿勃发,尤其是这一身冥王殿特制的审判战袍,浑身散发着雄浑的力量,九龙戏珠的图腾昭示着他即将成为三界的王。
一个神魔混血的上神,来日荣登大宝,继承龙鼎和慕冥的衣钵,定会庇佑他的族胞,无论是神界子民还是魔域,手心手背都是肉,也许混战多年的神魔族群看在景王的份上,得以休战。
乾坤清朗,三界安稳,底层的凡人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再不受战火纷扰。
陆雪缘浅浅微笑,目光回转,落在穿透掌心的玉笛上。
她另一只手握住玉笛,众目睽睽下,嘶吼声划破天寂,用力一拔!
秦熄:“雪缘!”
虞星连:“雪缘!”
陆沉棠:“缘儿!”
萧鹜:“嫂子!”
汩汩的腥红溅在石壁上,她被淋成血人。
紧接着,紫色法阵七角释放出七根魔绳,捆绑在少女的四肢、脖颈、躯干。
每一根魔绳都氤氲出紫色梵文,密密麻麻汇聚在她的四肢。
苍白的腕子被接连打上一串串符咒,淬出诡谲的灵流,纠纠缠缠簇拥在她身边,像是在结契……她在跟星盘结契!!
星盘是魔物,是魔物啊!
“快去救她,秦熄,快去!”陆沉棠架着羽童,哀求不断。
“都不要过来!”
被困在阵中,陆雪缘撕心裂肺地尖叫,身上出现一圈魔光,宛如紫色火焰,将她层层包裹。
陆雪缘掏出一只香炉,歪头,微笑着冲秦熄伸手,张开,秦熄的手搭到她的掌心,碰触之间,竟发出七道紫黑色的幽光。
这是,第七颗黑莲的光。
一众吸气声接连不断,也没看清具体形状,士兵们纷纷议论,“这是邪种,黑莲邪种!”
“七颗黑莲邪种”全部被她放进香炉里,邪种与香炉融合,释放出刺眼的魔光,她举起玉笛作为武器——
只要蓄力一刺,便可以借助邪种香炉的力量,击碎星盘同归于尽。
“雪缘,住手!”秦熄的嗓音中气十足,命令式语气,冀图震慑她,“不管发生了什么,孤都陪伴在你身边,你别做傻事。”
然而,她偏不动手。
只是握着半截玉笛,停在半空中,半响,将那玉笛裂口的刃部指向了脖颈,暗红的血注淌至锁骨。
“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少女眼眸半开半阖,单薄的身子随之摇晃,显然已是强弩之末,灯尽油枯......
“嫂子!”萧鹜焦急:“你究竟在星盘里,看到了什么?”
陆雪缘瞪了他一眼,玉刃再次没入两寸:“闭嘴!”
魔兵与审判兵面面相觑,敌我双方不敢出手,按兵不动。
半坍塌的黑莲祭台陷入诡谲的寂静。
良久,她终于看向秦熄,笑得坦然。
“秦熄,上古年间历代香炉神君编创的全部招式,被压在香炉神殿贵妃枕内部的妆奁匣子里。密钥口诀是你的生辰八字,三百年前,我将它们藏在那里。归你了。帝君之位,我不会和你争了。”
紧接着,她侧目,对萧鹜说。
“夏聆町的事,恕我无能为力,但是你要记住,她并不是有意要割掉你的逆鳞,夏枂当年以毒灵芝附身于她,五毒俱全的身子,早已由不得自己……”
陆雪缘又看向虞星连。
“那年神魔大会,仙京朝门一见,我与你说过的话,从那里便埋下祸根。如今我与星盘交易,解了你与嬴煞的神契,你可以解脱了。我终于知道,白凤凰为何会留宽恕符给你,这一切,乃我之过错。可是那年鬼司仪的棺阵,我回去找过你。虞星连,不要再怨恨秦熄了,你体内紫薇斗宿滋生,但他也替你扛过雷鸣天劫,若这一次还能活下去,他们伤你的,我会用命还你,这是我欠你的……”
虞星连根本不懂她在讲什么。
他何时在仙京朝门与她相见?什么星盘神契、紫薇斗宿、雷鸣天劫?!
与此同时,在场之人无不惊愕,认为这少女疯了。
萧鹜满眼茫然,陆沉棠泪流不止。
只有秦熄沉默不语。
陆雪缘冲陆沉棠一笑,“哥,带秦熄走,好好辅佐他。”
陆沉棠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捂住脸,泪水满溢。
轰然,无数黑莲祭台接连爆炸。
涅槃的光芒照射下来,漩涡之门审判兵从天而降。
秦熄的黑扳指瞬间有了反应,大龙女已恢复肉身,正在前线与审判兵抵御魔兵。
对面是穷奇兵团兵戎碰撞的声音。
“景王上神!穷奇将军来报,漩涡之门处,出现了天梯,且审判兵和魔东铁骑各执一词,争辩不下,快要自相残杀了!!”
天梯是远古神器,千百年前存于冥王殿,就是为了躲避天劫准备的。
如今缅因山塌陷,周边的丘陵山脉也随之崩坏,巨大的天劫面前无力自保的人太多太多,他们想要活命,就只有爬上天梯。
审判兵认为:
只有仙籍或者在凡间曾是神官信徒之人才能乘坐天梯。
魔东铁骑认为:
天梯若想上去,必须用法器金丹或者钱还有魔薄中记载的香火供奉来换,供奉少的人就上不去。
审判兵和魔东铁骑观念冲突太正常了。
一个是龙鼎帝君规训出来的,一个是魔尊慕冥规训出来的。
龙鼎渴望做九天之上的真神,他重视神官爵位,虚伪地将天规法度捧上神坛,其实最想坐拥天下香火,令万民拥护朝拜。
而慕冥以怨气修魔,认为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崇尚无上的力量,若不能为魔域做贡献,就不配活着。
他们各有一套,却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死活。
秦熄是魔尊和帝君共同的希望,虽以血脉优势顺利飞升,但该历的劫难依旧没破,所以渡劫的光芒没有出现,自然不能承载那么多人的性命。
求生是人的本能,死亡是最可怕的。
黑扳指传来厮杀打斗的声音,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生存之战。
为了活命,为了保护家人,众人抛弃了道德与人性,提起脚下士兵的断刀残剑,蜂拥而上,一个个往天梯上爬,还不忘砍断别人爬梯的绳子。
…“抓住啊!不要松手!”…
…“娘亲!娘亲——!救命!”…
…“救救我的孩子,他才三岁,他不能掉下去——”…
…“啊啊啊啊啊,我爹掉下去了,不要!”…
…“谁来救救我们,神官殿下,想想办法救救你的信徒吧!”…
听着众人厮杀一片,妻子与丈夫分离,孩童号啕大哭抓不住天梯,最后大批大批哗哗往下掉,落入大地裂开的深沟里,山脉动荡,又一阵巨响过后,地面合并!
地震声、山体滑坡声,哭声、呼喊声、求助声……响彻云霄。
到此为止吧!
“难道……他们不配活下去吗?”
陆雪缘攥紧拳头。
忽然,一阵暖烘烘的金光充斥着她的灵魂。
这种感觉,快要被填满了。
犹如馨香芳膏般的琶音萦绕在耳畔,这琴声只有她能听到,是雅鸽在陪伴她,因为雅鸽知道,此时的陆雪缘,非常难熬。
“雅鸽......”
少女苦笑一声,“你还是来了,即使我不信你,即使我与嬴煞星盘这等邪物为伴,我明知星盘是魔所造,却硬着颈项执意与之结契,而你,还愿意在这时候安慰我。”
雅鸽柔声道:“星盘是魔物,你与星盘交易,本是罪无可恕,而你却是我拣选的孩子,我不会放弃你。不要怕,只要相信,你不会死的,放手去做吧。你的委屈,我都知道,我不会亏待你,会给你更好的东西。”
更好的东西是什么?
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权力更好的东西吗?
陆雪缘施法的双手垂下来,陷入沉思。
她从来都是个自私的姑娘,随其所想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偏偏当雅鸽的光芒充满在她身上之时,魂识中的零星碎片全部涌现——
...陆沉棠为她舍命剖丹...
...秦熄抱着她在法阵中受难...
...白凤凰麾下的纺织仙子被她编织狐裘,那样柔软...
...夏聆町放好的洗澡水,可口的饭菜,多号房中的挺身而出...
...秦乐安举着玉铜铃在审讯室为她作证...
...萧洛崖的短剑钉入树干,逼那些骂她的乌合之众闭嘴...
原来她,也曾被爱过。
原来她这般自私邪恶的魔女,也有这么多人爱她。
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
当她遭受恶意,被怨气压垮,感受不到被爱,就会想到报复、泄愤、对三界众生的苦难嗤之以鼻;但当她意识到被爱时,就会柔软,就会懂得白凤凰割血救人的心。哪怕只是一时半刻,但在她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抽去景王的心魂,让他渡劫成功,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就能得救。
又想到与星盘的交易: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反正她已与星盘结契,等价交换,公平的很。
陆雪缘抿唇一笑,意念成诀,她跪在星盘法阵中催动邪种香炉,片刻后,摊开手。
邪种香炉在掌心中,张开花瓣,七颗黑色莲子心如同黑夜里的鬼火,血口呲起獠牙,氤氲出缭缭黑雾。
天梯法力有限。
若叠加凤凰涅槃后与神龙渡劫两两相融的光芒,才有希望带走更多的难民。
可是渡劫神官有了心魂,就有了私心。无法放下自己,怎能造福三界。
缅因山下那么多人,无法全部爬上天梯,秦熄虽已飞升,但他若不抛下心魂,永远无法渡过命中的情劫。
这情劫是秦熄从娘胎里带的,是慕冥的罪恶延续到下一代命格中的咒诅,而这样的咒诅不破除,三界就会跟着遭殃。
忽然,男人一声呵斥。
“雪缘,快把邪种香炉丢掉,别让它们控制了你!”
陆雪缘冷冷侧目,“秦熄,三界众生需要你,为何还不去渡劫?”
“孤会去,但是会带你一起去。”
“秦熄,如果我们之间只有一柱香的时间,你会想做什么?”
魔宗师手指微颤,审判兵也纷纷看向景王上神,有几个已经握得兵器嘎吱作响,无人说话,却有种诡异的气息。
“……”
秦熄也顾不得大庭广众,毫不避讳道,“来日登基,我想让你做我的天后。”
陆雪缘笑了。
这满天神佛,食人间香火却高高在上,多么讽刺,无非是些获得了力量的凡夫俗子罢了。
若这世上真有神,定是体恤人的软弱,即便生于卑微,也有一颗强大的心,敢于用性命为众生赎罪之人。
香炉神君不会视人命如草芥,她跟龙鼎和慕冥不同。
她曾飞上神域,也曾跌落泥潭。
众生的安稳大于一切,她是从幽暗沼泽中爬出的恶鬼,绝不会共情掌权者和奴隶主。
“秦熄,我祝你坐拥三界,万古长青。”
少女眼神示意他过去,直到男人走到她身旁,纤细的玉手搂住他的脖子,吻住了男人的唇。
这一吻不算久,仿佛应付公事似的。
在秦熄还未回神,少女很快松了手,“至于天后之位,让别人来吧。”
秦熄一头雾水,还不知她要做什么,下一刻,她对魔宗师说:“虞星连,这通天的法力在你身上这么久,如今也该换换人了。”
说罢,少女祭出邪种香炉,灌满了用魂魄从星盘那里交换来的法力,缭绕的紫黑色烟雾,将她掣出的蝴.蝶刀,幻化成长且锋利的斩.马.刀!
瘦小的掌心暴涨出强悍的劲力,斩.马.刀凌空一甩,这气吞山河的力量,足以擎天撼地。
陆雪缘蓄力一击。
一息,两息,三……
九龙戏珠图腾出现黑紫色的尖刺,秦熄一低头,却见那神不知鬼不觉斩.马.刀赫然一凛,刺入他的心脏!
秦熄的心口汩汩出血,血流不止,染红了大地,蔓延到天边!
前胸一道巨大的裂口。
一缕滚烫的心魂钻出,冒着热腾腾的气,释放出血红的灵流,将少女紧紧包裹。
陆雪缘收了刀,笑着笑着哭了,“秦熄,我们解脱了。”
秦熄怔忡了,又说不出话,只能茫然地看着陆雪缘。竟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挥拳击打在他半人兽战斗型的巨身上,就这样施法将龙尾与鹰翼并存的庞大身躯弹飞出去——
“秦熄!”
少女蓦然恸哭。
眼见男人身体被打出黑莲祭台,弹在半空中,身后的少女大喊一声,他看到了她瘦小的身影。
陆雪缘吼道:“往前走!千万不要回头!去山顶渡劫,回到仙京去。”
“你要铭记月师的教诲,拿出你的圣心,做一个好帝君!”
“去造福三界,让这颓圮的人间重获新生!”
说完,她将一半玉笛融入斩.马.刀,狠狠劈下去!
“嘭——”地一声,星盘破开了。
秦熄目光如炬,他亲眼看到——
她将星盘劈成两半,一瞬间,盛着七颗黑莲邪种的香炉猝然爆炸,化为齑粉!!
众目睽睽之下,黑莲邪种,祸世之物,终于消灭了。
虞星连发出震天响的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好疼啊,星盘碎了,我的星盘!我的邪种!那是我师父的东西,雪缘,你怎么可以?!!”
魔宗师每走一步,身上的黑袍就蜕掉一片,他仿佛裂开了似的,皮肉间裂开无数条伤疤。
法力从他身体里层层剥离,一道道乌光飞出,从肉身骨血,到灵魂深处,所有的法力,全部破出,离他而去,最终全部进入了陆雪缘身体里。
陆雪缘流下最后一滴泪,粲然一笑:“秦熄,再见了。”随即,应声倒下!
地震的轰鸣再次响起,剧烈摇晃,缅因山的根基都在颤抖,祭台从中间分裂成两半,彻底崩盘!
琵琶声骤然响起,从天梯下坠的人们落在一片溢着金色光芒的粉白云层中。
缅因山从中间裂开,陆雪缘坠入无底的黑洞,肉身和魂识混沌,隐约中,她听到了千万百姓那犹如潮水般的欢呼——
…“得救了,得救了,景王上神万岁!景王上神终于渡劫了!”…
…“三界众生安稳了,魔宗师的势力瓦解了!景王上神是个难得的明主,将来的三界定会是一番盛世景象,海晏河清!”…
…“景王上神果然以守护苍生为己任!不仅解救了信徒和仙官,还解救了芸芸众生!”…
声音越来越远,烟火般的激情澎湃越来越淡,最后一点光亮也没了。
三界的苦难过去了,而我却好累。
我死了吗?
我被遗弃了吗?
起初。
陆雪缘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下沉,沉到无人之境......
三日后。
有人救我吗?
雅鸽,我听了你的话,我得到了什么?你会管我的对吧,不会让我白白牺牲了吧。
十日半月。
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普通人,哪有取之不尽的爱分给这污秽不堪的三界?是你让我看到的自己的处境,也许比起更悲惨的人,我的境遇还算好的,所以在他们面前,我没资格叫苦。若非你让我看见,我定不会如此行事。
若非命途多舛,谁不愿做个好人,又有谁愿意当众凌迟罪犯、阉割仇敌来泄愤?
当我砍掉九婴的头颅,纵容塘西在他身上刻下侮辱性的字眼,那时觉得痛快,觉得自己终于为阿鲛报了仇,可是九婴说得没错,除了心疼阿鲛,更多的是为自己出气。
就像当年为寻春阁的姐妹们出气一样,因为帮相似遭遇的难友报了仇,对自己来说的一场救赎,只有将仇家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我的怨气才能暴涨,才能有更强的力量。
我施出咒诅术将叶蒲衣推下悬崖,将两个婴孩调换,故意让顾菖咬死虞衡,就是心怀怨恨,要跟虞星连不死不休。
可是这一切,却没有往更好的地方发展。
就像那年的南湘城刑场上,我明明想保护弱者,才严惩罪犯,却因一己私欲,树敌万千,最后引起天罚,连累南湘城的百姓遭灾。
我是个魔女吗?
我是。
我是个坏人吗?
我不知道。
我虽倔强,但我听劝。
若因我的行为,给人带来伤害,我甘愿受罚。
可是,我把爱给了三界众生,谁来爱我呢?
我不记得被埋了多久,只觉得,好黑,好冷,仿佛在降在阴间一般。
这里没有爱,没有火种,没有光明。
我好害怕,好孤单……我快撑不下去了。
我想我是相信雅鸽的。
他的声音,是那样圣洁、温柔、充满着怜悯和慈爱。他是我的避风港,是我患难中随时的帮助,是我坠入低谷时的恩典,是我邪恶败坏时的宽恕......
我相信他不会,不会离我而去,就是因为相信,我才留下来的。
最后呢,身体在衰竭,心脏也枯萎。
我好后悔......
如果我注定在这阴暗之地爬行,那我宁愿吸收星盘的力量,自己做这魔界宗师,三界共主,也不要让世人吸着我的血,口口相传都是咒骂我的言语,却能活得自在安逸。
突然,一道美丽耀眼的光芒从背后将少女笼罩其中,琵琶慢慢变大,金色灵流护住了她,洗净她身上的污秽,并冲破这腌臜的土壤。
陆雪缘意识混沌,怔怔开口道:“雅鸽......”
听到有人在挖坑,不久,她感觉自己被挖出来,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就知道是他。
陆雪缘并不讶异,不够喜悦,也称不上失望。
“雪缘,景王上神已经回到仙京,撤走了缅因山最后一支审判兵团,无人管你,只有我要你。”
***
白驹过隙,两年过去——
仙京浮云层层,灵气复苏,瑶池水波粼粼,落天树枝繁叶茂。
自从景王上神渡劫归京,成为香炉的主人,他就接管了神魔两界。
景王殿被定为仙京第九宫门的主殿,废除了龙鼎在位时的律法,并签署了神魔休战契约,同时禁止奢靡之风,神官官魔不可在凡间私自招揽信徒,扩建庙宇,哪怕香火供奉也规定了量度,毕竟灵气才刚刚复苏,需要用来造福凡尘。
这举动引起了神官魔官的不满,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贪污的香火供奉,一车一车运往凡间,而负责该任务之人,是当年被龙鼎贬下凡的亲儿子,霁安殿下。
缨凝宫内,一袭胭脂紫锦袍、头顶玉翠珍宝的龙瑰公主,摔碎了三百只琉璃盏,指着几位女仙痛骂:“不管你们说多少次,本公主都是那两个字,不行!”
伺候公主的老天奴捏了把汗,连连上前安抚:“殿下,殿下,您已经长大了,不可任性,她们是景王上神的下属,有功之臣,殿下别使性子了,要懂得分享呀!”
龙瑰是老天奴一手带大的,深知公主骄矜任性,脾气火爆。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公主高傲,怎愿与凡人女子在一处。
果然,龙瑰根本不吃那一套。
“这里是本公主的住所,不许你们到这来!来人啊,把她们的东西通通搬走!”
叶岚和曲琉音对视一眼,没有多言。
“怎么,还不走?让本公主亲自把你们打出去吗?”龙瑰气鼓鼓道,“你们几个还未正式渡劫,靠着我哥这棵大树,自在了那么久,不要得寸进尺,原本就不是我们龙家的人,如今得了仙籍,也算是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了,何必如此贪心。”
奉命行事的紫陵王福了福身:“殿下,这是帝君的意思。”
龙瑰公主更气了,斜眼怒视他:“你不过是我大哥的臣子,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公主!”
紫陵王:“公主不要为难在下。”
“我就为难你了,怎么样?有种你去大哥那里告状啊,就说我不许她们住,你看大哥是护着我,还是向着你!”她高傲地扬了扬下巴,“我才是大哥的妹妹,缨凝宫是公主居所,她们非我族人,留在这里,岂不是脏了金枝玉叶的帐幔,让本公主如何对得起仙逝的姐妹!”
紫陵王无奈,只能暂时引她们出来。
早就听闻龙瑰公主不好惹,如今可算是见了,还好沈塘西在瑶池修习法术,若她来了,横竖要跟龙瑰一通拌嘴。
景王上神登基,大龙女被封为龙族长神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时对罗文殿也有掌控权。
景王殿后院立了两座墓碑,一座是羽童的,另一座是顾城宁的,龙鲛龙玫龙堤龙坪一众公主的墓碑立在缨凝宫,而景王殿中还有一间偏殿,里面躺着沉睡的秦乐安。
得知顾城宁死在缅因山,秦乐安变得愈发痴傻,后来一睡就是十天半月,最后一睡不起。只是她躺在那里,周身萦着一圈金黄色的结界,久久不散。
牺牲的玄龙卫和魔东铁骑,秦熄也为他们立了坟。但唯独有一人,神界之上,无人敢提。
缅因之战结束后,神族元气大伤,而景王上神登位前夕,突然消失了。
那时冥王的红尘宝鉴蜡烛全开,大龙女号召诏仙携游隼搜寻,然而整个三界依然寻不到他的身影。
三界不可一日无主,众神魔等不及了,为了官位香火,开始明争暗斗,乱成一团。
七七四十九日后,秦熄终于回到仙京。
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命罗文殿将三百年来的三界史书重新编撰,关于她的一切记载统统抹去,并严厉打击交鬼邪术。
玄龙卫成为玄龙天兵,他们奉命搜捕三界中的交鬼营地,将那些符文咒书,鬼派图腾,自己坛子里豢养的五颜六色的小鬼全部砸碎,丢进焚烧炉。
再有人敢偷偷交鬼,格杀勿论!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那日他亲自带领玄龙天兵,闯入凡间深山老林,那里有一间破庙。
破开门一看,满地柴火,凶神恶煞的雕像,呛人的浓烟,祭台上的银钱吃食,密密麻麻的诡画咒文,鬼面图腾,刺青的火盆,恶心的虫卵,还有惩处人的变态刑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交鬼信徒:“拜不拜?!你还想挨打吗?得罪了聻龛王老爷,你担得起吗!!”
一个小男孩被按在地上,砍断一根手指,脱了衣裳受人鞭打。
下一刻,交鬼信徒被秦熄一剑封喉。
据说那次景王上神亲自带兵,将三界之中的交鬼营地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对交鬼深信不疑之人,全部斩杀,尸体如山。
自古以来,交鬼邪术屡见不鲜,百禁不止,年岁久了,也就无人在意了。
谁也想不到,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铲除交鬼。
众仙惊叹,景王上神疯了!
许多人猜测,景王上神去了传说中三界缝隙中的一处诡诈之地——幽冥鬼府。
虽然从上古时期的历史开始,没有一本史书记载中可以证明幽冥鬼府是真实存在的,但也不乏各种传言和悬案。
曾有画师描绘过幽冥鬼府的真实画面,据说那里是万鬼云集之地,各路鬼派分支,一旦落入此地,就跳出了三界,从此永坠阎罗。
但猜测毕竟是猜测。
越压什么,越来什么,越是删改史册,大家越是来劲。还有些不怕死的,私下里窃窃私语。
三百年前,景王就曾痴迷过一个凡人女子,虽然这女子做了神官,却目中无人,有谋权篡位之嫌,
三百年后,神魔大劫,缅因之战,景王上神在凡尘历劫,他与花魁魔修的风流韵事被杜撰成传奇话本,凡间也传得沸沸扬扬。
后来大龙女以罗文殿文官之首的身份颁布了一条天规,严禁在公开场合讨论帝君在凡间的旧事,违者除籍,这才消停了。
*
景王殿内檀香氤氲,一只灵气香炉悬搁置在案桌。
紫陵王满脸丧气,冲着宝座上玄黑华服的九五之尊摇摇头。
坚实如玉的修长大手放下奏折,九龙冠的金色珠帘稳稳遮住男人宽广的前额,他沉声开口:“龙瑰还是不肯松口?”
两年前秦熄称帝后,将龙瑰从和亲神官丈夫那里接了过来,并亲自做主,让他们和离
龙家姐妹接连死去,闺房都空了出来,如今偌大的缨凝宫只有龙瑰一个人在住,秦熄往里面安排人,也没关系。只是这里曾经是龙瑰姐妹的居所,有她们从小长大的回忆,龙瑰自然希望自家姐妹的遗物是完整的,不容外人染指。
紫陵王抬眸,冀图看清帝君的脸,然后他的眼睛被珠链遮挡,逐字逐句都是淬了冰的,这种冷心冷情的模样,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他站在台下,只觉得凉飕飕的。
一旁磨墨的老天奴叹道:“伊人已逝,龙瑰公主唯有睹物思人,这种事情强求不来。”
秦熄持起毛锥:“孤知道了,那就随她吧。你安排她们去别的地方。”
紫陵王拱手告退,突然被秦熄叫住。
“陛下,您还有别的事吗?”
“沉棠......”秦熄沉默几息,问道:“还是不肯做官?”
自从缅因一战过后,陆沉棠就自请离京,去了昆仑山,两年过去了,都不与秦熄联络。
紫陵王面露为难:“陛下,陆公子只是心情不好,并非跟您置气,陆小姐已经不在了,也许再过八年十年,陆公子就想开了。”
秦熄道:“听闻昆仑山苦寒,他自幼生于南湘,冻坏了可怎么好,你带些炭火香炉下凡,就说是景王上神赏的。”
“遵命。”
从景王殿中出来,紫陵王来抱着婴儿大小的鸟蛋,来到瑶池,从余音袅袅的长长仙草中穿梭,将鸟蛋放进池中清洗。
柔顺的光芒闪烁,他将鸟蛋擦拭干净,抱回寝殿的床榻上,用被褥盖好。
紫陵王走到仙京朝门,身后有人唤他。
“穷奇将军请留步。”
他一回头,立马行礼:“参见大龙女殿下。”
大龙女头戴羽冠,身披蓝黑色铠甲,颔首微笑:“将军免礼。”
“不知大龙女来找小神,所为何事?”
“魔域北部原是荒渊山发源地,近日罗文殿暗探呈上密信,说是那里有异教作乱,教徒以人血和妖丹为饲,修炼堕魔神器,发生了数起命案。”大龙女说,“你既下凡去往昆仑山,若路过此处,可否将此事一查?”
紫陵王道:“既然大龙女开口,小神自当竭尽全力,就当报恩于您了。”
两年前凤凰涅槃,涅槃的光芒与秦熄渡劫的光芒融合,形成治疗万物麒麟血,淅淅沥沥的降下雨血。
雨血的浇灌,不仅治好了萧鹜的毒情蛊,还使紫陵王戒掉烟瘾,彻底与在魔宗师那里的一切过去一刀两断。
奈何紫陵王回京后,思念白凤凰,大龙女将龙族法宝夜血龙珠给了他,取了凤凰涅槃时落下的九十九片羽毛,终于炼成了一颗鸟蛋。
只要凤凰幼雏可以孵出来,白凤凰就可以从幼年时重新生长。
“将军方才可是去了景王殿?”
“是。”
“他怎么样了?”
“大龙女殿下放心,帝君没事,只是还是老样子,对陆姑娘闭口不提。”紫陵王说,“仿佛心里从未有过这个人。”
大龙女道:“熄儿如今没有心魂,他的心被禁情主导,自然是冷漠的。雪缘已经不在了,他如此也好,与其惦念故人相思成疾,还不如无心无爱。”
*
景王殿内,垂帘后的帝君支在宝座上。
徐徐的香炉轻烟冒出,台下黑衣女将单膝下跪,一只金色的手摘下面罩。
沉沉的声音响起。
“萧洛崖,你一介贱籍凡人,孤给你一品神籍,并以金刚石为你铸身,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帝君。”黑衣女将双手抱拳,“魔域北部的异教出现了聻龛王的幽灵,属下这就去捉。”
帝君冷冷道:“完成任务,回京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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