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5年秋,“普罗米修斯”深海基地,马里亚纳海沟边缘。
压迫感是从一万一千米的海沟深处弥漫上来的,无形无质,却比万吨海水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汐站在基地主观测廊的强化玻璃前,窗外是永恒的黑寂,只有偶尔被探照灯光扫过的、形态怪异的深海生物,拖着发光的躯体,幽灵般一闪而过。它们像是从噩梦中逃逸出来的碎片,提醒着人们此地已非人类熟知的世界。
“深渊共振又开始了。”她身边的一名研究员低声嘟囔,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林汐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衣襟。那种感觉又来了——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钻进颅骨,在她的脑髓深处震荡。对于这种被基地人员戏称为“深渊共振”的异常低频声波,她的感应远比常人敏锐。这并非天赋,更像是一种诅咒,自从抵达这座位于海床之上的钢铁堡垒后,这种不适就如影随形。
她今年十九岁,是随队海洋生物学家林斯南教授的女儿,也是团队里最年轻的成员,名义上是助理研究员。一头乌黑的长发衬得她肤色愈发苍白,精致的五官带着少女未脱的稚气,但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的杏眼里,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怯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母亲在她八岁时死于一次神秘的深海事故,从此她便跟着父亲辗转于各个科研站点。父亲林斯南,是海洋生物学界的权威,也是“深渊计划”的首席科学家。这个计划表面上是为了研究在马里亚纳海沟热泉区发现的、被称为“塞壬”的智慧生物——一种形态近似远古传说中人鱼,却更具攻击性和社会性的变种。
但林汐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普罗米修斯”基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它并非纯粹的科研机构,军方背景浓厚,戒备森严。父亲带她来此的理由也含糊其辞,只说是“需要她在身边”。可她能感觉到,父亲那双隐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深邃眼眸里,藏着比海沟更深沉的秘密。
“小汐,还不适应?”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林汐回头,是江烨。他穿着笔挺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制服,身姿挺拔如松,俊朗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他是基地安全护卫队的指挥官,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还好,”林汐勉强笑了笑,松开揪紧衣襟的手,“只是有点……闷。”
江烨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窗外的黑暗。“这里的压力的确很大,不仅是水压。慢慢会习惯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尽量不要独自去下层区域,尤其是靠近水循环系统和那些未开放的管道区。”
他的叮嘱带着军人特有的谨慎,也让林汐心头一紧。她想起登基第一天,父亲就严肃警告过她,基地存在“禁区”。
“我知道。”她轻声应道,视线重新投向深黯的海水,仿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她。
夜晚的基地比白天更显诡谲。为了模拟地表节律而调节的照明系统转入夜间模式,幽蓝色的应急灯带沿着冰冷的金属走廊延伸,像某种巨大生物的血管脉络。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嘶吼,混杂着管道深处若有若无的、仿佛金属摩擦又似生物蠕动的异响。
林汐躺在狭窄的宿舍床上,辗转难眠。“深渊共振”的嗡鸣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寂静中愈发清晰。她感到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在意识模糊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穿透了低频嗡鸣,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脑海。
那声音无法用言语形容,空灵,缥缈,带着古老而忧伤的韵律,却又蕴含着一种原始的、蛮横的吸引力。它不像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林汐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她侧耳倾听,除了基地固有的噪音,别无他物。
是幻觉吗?高强度压力下的精神紧张?
可那歌声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指引。她像是被催眠了一般,眼神变得空洞,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穿上柔软的防滑鞋,披上外套,她如同梦游者,悄无声息地滑出宿舍门,融入走廊的幽蓝光影中。
基地的结构复杂得像一座迷宫。她遵循着冥冥中的指引,绕过巡逻的士兵(他们似乎对她的出现视若无睹,或者说,根本未曾察觉),乘坐通往中层的升降梯。她的目标明确——那个占据整整一层、圈养着从附近海域捕获的奇异深海生物的巨大水族馆。
水族馆内光线昏暗,只有水族箱自身发出的幽微生物光。各种形态狰狞或妖异的鱼类在扭曲的水草和嶙峋的礁石间游弋,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水压使得箱体玻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
林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径直走向水族馆最深处,那里矗立着一面最为巨大的观景窗,窗外并非人造景观,而是直接对接了外部深海。漆黑的海水中,偶尔有发光的水母像幽灵般飘过。
歌声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她停在观景窗前,冰冷的玻璃触感让她微微一颤。窗外是无尽的黑暗,深邃得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希望。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张脸孔出现在玻璃后面。
不,那不仅仅是脸。那是一个生物的上半身,紧密地贴在强化玻璃上。它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隐约可见其下淡青色的血管。五官俊美到妖异,超越了性别,带着非人的、雕塑般的完美。湿漉漉的银色长发如同海藻般在暗流中飘荡。最慑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深邃的紫色竖瞳,像两块蕴藏着星云与漩涡的古老宝石,此刻正一瞬不瞬地锁定着她。
林汐的呼吸骤然停止。恐惧像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
是塞壬。“深渊计划”的核心研究对象,父亲笔记里描述的、拥有初级智慧和社会结构的深海掠食者。
但眼前这一个,明显不同。它的体型更为高大健硕,透过玻璃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属于顶级猎食者的威压。银色的鳞片从它腰腹以下开始覆盖,在幽暗的水光中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下半身是强健的、宛如巨蜥般的银黑色长尾,有力地搅动着海水。
它看着林汐,紫色的瞳孔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审视,以及一种近乎占有般的、**裸的兴趣。
林汐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驱使。她不由自主地抬起颤抖的手,慢慢贴上冰冷的玻璃,恰好与那只塞壬按在玻璃内侧、指间带着半透明蹼膜的利爪位置重合。
掌心与鳞爪印隔着重压玻璃相对。
那一刻,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穿过玻璃,击中了林汐。她浑身一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从脊椎窜上头顶。那塞壬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歌声戛然而止。
林汐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伤一般。巨大的恐惧感重新攫住了她,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转身疯狂地逃离了水族馆,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压力过大导致的梦游和幻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医疗室内响起。
说话的是随行心理医生兼军医萧瑾。他穿着白大褂,身姿挺拔,容貌俊美甚至带着几分阴柔,但那双狭长的凤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解剖刀般的审视。他是江烨的学长,背景神秘,总给人一种疏离而危险的感觉。
林汐裹着毯子,坐在诊疗椅上,脸色依旧苍白。她隐瞒了水族馆的具体经历,只说自己可能梦游,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林斯南教授站在一旁,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明。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对萧瑾说:“萧医生,小汐她……体质比较特殊,对某些频率的声波敏感。可能是基地的环境让她产生了应激反应。”
“声波敏感?”萧瑾挑了挑眉,指尖轻轻敲击着电子病历板,“很有趣。我会为她安排一些基础的心理评估和生理监测,确保只是普通的应激反应,而不是……”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林斯南,“……其他更深层的问题。”
江烨站在门口,双手握拳,脸上满是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显然不放心萧瑾,但碍于身份和纪律,无法多言。
“我没事了,爸爸,江烨哥哥。”林汐低声说,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更加脆弱,“可能就是太累了。”
林斯南点点头,对萧瑾说:“那就有劳萧医生了。小汐,你先回房休息,不要再乱跑。”
回到冰冷的宿舍,林汐蜷缩在床上,心脏依然跳得厉害。闭上眼,那双紫色的竖瞳和冰冷的鳞爪印就在脑海中浮现。
她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贴上玻璃时那瞬间的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诡异的……共鸣。
就在这时,她无意间瞥见掌心边缘,靠近生命线的位置,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出几片比指甲还小、若隐若现的……银色细鳞。
它们极其微小,排列松散,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但指尖拂过时,那细微的、不同于皮肤的光滑与坚硬触感,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这不是污渍,也不是幻觉。
恐惧如同深海蔓足,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缓缓收紧。
父亲隐瞒了什么?
军方在计划什么?
那名为纳迦的塞壬王裔,为何独独盯上了她?
还有掌心这诡异的鳞片……
“普罗米修斯”基地,这座人类科技结晶的深海堡垒,此刻在她眼中,已不再是安全的庇护所,而是一座巨大的、缓缓沉向无尽深渊的金属囚笼。
而她的命运,从踏上这里的第一步起,或许就已经被注定。
窗外的深海依旧漆黑如墨,但那黑暗之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这座孤悬于深渊边缘的基地,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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