椭圆形池塘沿中轴向两侧铺开,荷叶挺在水面之上,透过缝隙能看见些鱼。光秃秃的石头假山立于正中,与周围浓厚绿意格格不入,仿佛谁人的无字墓碑。
信时慢慢踱至护栏边向下望。水面微泛涟漪,隐约倒映出他的像,看着十分陌生。阴气虽不重,却丝丝缕缕从水面渗出,无穷无尽。宵练面色凝重,拉着他向后退:“不对劲。”
冷意从下至上蔓延,他深呼吸摈弃杂念,阖目冥想。黑暗中构建出周围环境轮廓,假山上稍平坦处坐了位披头散发的女子,不见脸。她低着头发呆,看上去没有任何威胁——因为这并非鬼怪,而是一抹记忆残影,永远守候在自己刻骨铭心的身死处。
没发现异常,信时欲睁眼,却骤然被一股强烈情绪冲击心神。悲伤、愤怒和深深的恨拉扯他的意识,叫嚣着要占据他的身体。
“儿子,你怎么不来陪我和你爹……”
“哥哥,我好惨啊……”
“主人,醒醒!”宵练用力按住他的肩膀。
无形的桎梏瞬间消散,信时睁开眼,脸颊滑过一滴泪。他抬手拭去湿润,面色如常:“回去吧。”
宵练什么也没问,揽着他离开。
回去后他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好不容易醒过来,刚坐起身就见如意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他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如意立马激动凑近,夸大其词地解释:“您刚才一直在做噩梦,喊着‘我不是’‘我没有’什么的,吓死我了!他还说你没事不用管!”
信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向宵练。宵练也在看他,手里是刻刀和做了小半的骨簪:“怎么又开始了?”
好在没有头疼的后遗症,信时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叹息:“不清楚,可能是被那东西影响。”
如意好奇地来回扫视二人,猜测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信时挥手把宵练召到跟前,低声说:“晚上你多留意,她看上我的身体,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宵练点头,同样低声回应:“晚上我在你身上睡,以她的级别应该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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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平儿多点了几根蜡烛,把房间内照得更亮。吴氏谨记信大夫的嘱托,亲自守在儿子身边。赵正筠额头上一直在冒冷汗,她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用热毛巾擦拭,尽心尽力。
夜半,吴氏将提前细细捣碎的药倒进水里,半扶起赵正筠,一点点小心喂给他。原本还算平静的人突然开始剧烈扑腾,“啊啊”的叫个不停。吴氏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去碰他。
“夫人!”平儿赶忙喊住她,“大夫说不可碰四少爷!”
吴氏这才如梦初醒般停手在半空,心疼地看着挥舞四肢大喊大叫的孩子,又什么都做不了。温毛巾的水冷了,她让平儿去添热水,自己则替赵正筠掖了掖被角。
这时,赵正筠竟睁了眼,可怜兮兮地盯着吴氏:“娘,我疼……”
他昏迷五六天,期间只被强行喂了点汤汤水水,饿得脱相,面黄肌瘦的像具干尸。吴氏心都要碎了,强忍眼泪安抚:“小筠别怕,大夫很快能治好你。”
“娘……”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哭得凶,几近泣血,“抱抱小筠好不好?”
她左右为难,半天没有动作。
“娘!”他尖叫一声,又开始抽搐,两眼上翻只剩眼白。她内心挣扎,还是选择紧紧抱住他,边轻拍他的背边哄:“没事了没事了,娘在这儿。”
赵正筠还真慢慢没了动静,安详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吴氏让他躺倒,安静凝视他的睡颜。不多时,平儿端着热水返回。见四少爷恢复平静,她由衷感到高兴,粲然一笑:“太好了,四少爷没事!”
吴氏露出幸福的笑,温柔抚摸赵正筠的头,等了一会儿才吩咐平儿:“你且去休息,小筠有我就够了。”
平儿行礼告退。门关上前一瞬,她看见夫人牵起少爷的手,怜惜地轻轻落下一吻。
第二天早晨,如意敲门带来喜讯:四少爷刚刚苏醒,已经可以与人对话!宵练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信时只好自己跟着如意前去西厢房。屋内站了一群人,王氏站在靠近门的地方旁观,把如意叫去陪她聊天。赵正筠正在回答赵烨的问题,看上去精神不错。余光瞥见他,赵烨忙同他握手,感激不已:“信大夫从此便是赵府贵客,有需求尽管提!”
赵安仁笑着抚了抚白须,顺着话题补充:“平日请大夫十两银子,您的诊金就定十金如何?当然我们也会送些您中意的珠玉珍宝作为赠礼。”
信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语气隐隐藏着讥讽的意味:“赵府人果然大方,出手不是一般阔绰,这诊金放在平民眼里怕得是天价。”
“哈哈。”不愧是一把年纪的人,赵安仁假装听不出他的深意,笑着蹬鼻子上脸,“还请信大夫再帮忙看看我世孙的身体,没得一句您的首肯总放心不下。”
信时满脸假笑,看向床榻。吴氏冲他点点头,把赵正筠身边的位置让出来。他没来由感到一丝怪异,却想不出所以然,只好暂时搁置脑后。他简单问询:“你有头痛、晕眩或者四肢无力的症状吗?”
赵正筠摇头否定。
怪异的感觉愈发难以忽略。按理说强占他的身体的鬼魂刚刚才被赶出,他身上不可能一点后遗症都没有,除非是鬼主动离开……
“啊!!!”
尖叫划破屋内的寂静,众人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如意脖子上血流如注,瞪着眼睛向地上倒去。王氏吓得踉跄后退想要远离,被吴氏牢牢抓住,簪子抵着脖颈。
吴氏表情凶恶,怎么想都和平时那个怯懦守序的小妾不是同一人。赵烨来不及过多思考,紧急下令:“把她抓住!”
护卫立即将吴氏包围。
信时冲到如意跟前,单膝跪地替她止血。如意害怕地紧紧抓住他的衣摆,声音飘渺的像从天边传来:“信大人……我不……想死……”
“别说话。”他表情冷淡,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都别过来!”
簪子尖端划破皮肤,王氏吓得魂都飞了,无措地求救:“夫君,救我!”
赵烨死死瞪着全然陌生的吴氏,目眦欲裂:“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哈……”“吴氏”癫狂地笑起来,“我是谁?我是你的清颜啊。夫君怎么不认识我了?”
刘氏刘清颜,七年前溺毙,享年二十二岁。
听到清颜这个名字,王氏再也坚持不住,哭喊着求饶,涕泗横流:“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清颜,是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放过你?”“吴氏”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头,直勾勾盯着她,“好妹妹,你当初可没放过我啊。”她扬起手,作势要捅下去。
尖叫,怒吼,混乱,像水滴入热油锅,炸开一片。忽起劲风,“砰”的一声,“吴氏”如断线风筝般飞出,重重砸向墙,叮铃哐啷碰掉一堆东西。而她原本的位置上,宵练单手拎着晕死过去的王氏,用于伪装的外貌与出众二字不沾边,一双眼眸却是英气逼人。
“别靠近!”信时喝止住想要上前将人拿下的护卫,挥手让赵烨带人撤离屋子,“赶紧离开!”
平儿拉起吓傻的赵正筠,福顺扶着心绞痛的赵安仁,被赵烨催促着迅速离开。房门轰然关闭,宵练卸下伪装,将信时和如意护在身后。幸好簪子扎的不深,信时撕下一块衣料勉强止住血,抱起如意放在床榻上。刘清颜以人形态在吴氏身体旁现形,恶狠狠质问他:“你和赵烨什么关系,凭什么管他的家事?”
信时坐着,表情完全冷下来,看着有几分骇人:“与你无关。”
“真让人恶心。”刘清颜冷笑,冲向信时攻击。
宵练自然不会她轻易靠近,瞳孔缩成梭形,稳稳抓住她的双手,反扭在身后控制。如意因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体温很低。信时用被子把她包裹好,盯着剧烈挣扎的刘清颜,面无表情下命令:“杀了她。”
“……”
宵练正要拿出骨剑执行命令,突然屋内温度急剧下降。他顿感不妙,抛开刘清颜要回到信时身边。还是晚了,一只黑紫鬼气凝聚成的手已经袭到信时面前。电光火石间,信时从袖内拔出骨簪,用力向前甩出。鬼手被蛇骨穿透,原地消散。宵练这时才来到他身边,紧张地检查他的情况。
“我没事。”他拂开宵练的手,“但她跑了。”
房间内鬼气彻底消失,想必是刚才袭击他的鬼把刘清颜救走了。
“抱歉,我的问题。”宵练低头认错,“需要我去解决掉吗?”
“不用,反正与我无关。”信时站起身,指了指如意,“治好她。”
“是。”宵练捡回骨簪,在自己手腕划开一道伤口,掰开如意的嘴,让她把血咽下去。
不愧是妖兽的血,如意脸色立马恢复了些,不再似纸般苍白。信时放下心,推门走出。门外,数十位护卫将西厢房团团围住,严阵以待。信时气笑了,暗暗后悔来管这闲事:“赵县令此为何意?”
“大胆贼人竟敢谋害吾妻吴氏,速速将其拿下!”赵烨指着他,表情痛恨,仿佛真在面对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护卫小心谨慎地逐步缩减包围圈。
信时双手环抱胸前,轻蔑扫视几位壮实的男人:“宵练,把他们都杀了。”
宵练露出嗜血的笑。区区几个凡人如何与妖抗衡?力量差距悬殊,他甚至不需要武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撕下人的胳膊。被攻击的护卫哀叫着倒下,手臂断口汩汩流血。
怪物……怪物!其他护卫心生退意,不敢再靠近,一个劲往后挪。赵烨咬咬牙,放弃让他们永远闭嘴的想法,撒腿就要跑。忽然地面燃起蓝火,画了个圈将几人困住。赵烨吓得跌坐在地,以为是信时身边的妖怪作祟,膝行几步战战兢兢向他求饶:“信大人,我错了,求您放过我!”
虽不知蓝火是怎么回事,但这无疑是给宵练圈了块狩猎场。他变换成蛇身,身长四尺半,不像巨蟒那般有压迫感,却有着强效毒素,无药可解。被咬中的人瞬间身体麻痹,倒在地上呕吐抽搐。短短分钟,护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暂时没死的也进气多出气少。信时伸手唤回宵练,自己则走到赵烨面前俯下身,温和地笑:“不必紧张,我不会伤害您。想必县令大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赵烨疯狂点头,生怕一个怠慢惹得缠绕在他脖子上的蛇扑过来咬自己。
蓝火收束,将地上的尸体残肢烧得一干二净,连一点血迹都没留下。虽然看不见,但信时能感觉到那个强大的鬼正在不远处,不带恶意地观察自己。他没放在心上,拍拍手把赵烨拉起来:“令郎已经痊愈,我无意多留,不如明日设酒食为我饯行?”
“好,好……”赵烨握着对方冰凉的手,被冻得直打哆嗦。他拖着直发软的腿挪去正房方向,心里一片凄凉。
“把如意移到我们房间。”信时歪头和蛇形态的宵练对话,“然后去盯着赵烨,要是敢乱说话就直接割了他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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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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