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泽抱着他,不时出言安抚,更多时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很快手下人包了吃食来,杨振泽吹凉了粥送到杨璧成嘴边。又握着他的手,把细细的木刺挑出来,伤到的皮肉抹上药。
“粥吃的怎么样?”杨振泽道,“远点可能有小馄饨的,叫他们去买买看。”
“不必啦。”杨璧成笑了笑,“随便吃点好了,我也没胃口。”
他满面疲乏,靠在杨振泽怀里懒懒的一动不动,倒是乖模乖样。杨振泽摇了摇头,想着杨璧成身子那么弱、胆子又那么小,逃出去竟摸黑在水田里走了两个钟头,也亏他走得出来。
又想起他说的那条细长的、一条火把连成的链,混着漫山遍野都是“少爷少爷”的叫声,身上也有些发冷。于是低头看着他通红的眼、颤抖的唇,愈发地生出怜爱之心。
“之前我到了也不敢回家,怕被秦姨看到了,也怕被父亲的人看到了。袖扣给了个路边的混子,去寻你接我。”
“我也真的是怕,怕他不去,怕你不来。”
“好在来了。”
杨璧成休憩许久,身体渐渐回了温度,臂膀缠上来绕在杨振泽脖颈上,幽幽道:“而且,我在箱子里看到那封信啦。”
“……喜欢么?”杨振泽吻了一下他的耳朵。“信和箱子一道丢在那边了?”
“喜欢。”杨璧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看那时是如何将它投进火中,“那时我不知在怕什么……睡前就这样用蜡烛烧了,觉得当真可惜极了。结果到了现在,那诗都还记在脑子里。”
“烧了好,烧了倒是好了,不要留给他们看到。而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念给你听。”杨振泽低头去吻他的唇。
杨璧成的唇先前被他自己咬破了,混着一点血丝。杨振泽上前将人罩在自己怀里。他的爱意在脉脉温情之后来得分外疯狂,缓缓舔去干涸的血,吻住杨璧成颤抖的舌尖。
“冷么?”他问。
“不冷了,不冷了。”杨璧成摇着头,合上眼融进杨振泽的怀里。他动物性的本能开始泛滥,抛弃身而为人的自尊,不顾一切地寻找堕落又安全的地方。杨振泽呼吸时的温热气息缓缓地拂在颈侧,绵密又温柔,丝丝缕缕应和着心跳。他松懈下去,身体中迅速遗忘的因子终于开始起到分解作用,辅之以温存。
杨振泽询道:“困么,睡么?”
杨璧成的睫毛微微一颤,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了?”杨振泽搂着他,他从方才起就抱紧了,可他知道这样对杨璧成而言远远不够。杨璧成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小东西,但同时他又是极度的贪婪者,这一体双面的新鲜感时常出现在杨振泽的心里。他看着面前人憔悴的脸,依然柔顺、板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哥的故乡、或者说他父亲的故乡,是个不堪回首的谬误。
杨振泽偶会感慨于父亲待大哥的无情,原先他觉得这种看似提携式亲情的无情着实很坏,毕竟大哥是无辜的。他从未对付过任何人,也从未敢对付任何人,他畏惧、忧心于一切,这另杨振泽生出了玩弄他的意思。
而很多年后,杨振泽再想起今夜大哥诉说的故事,他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存在着某些关联。一种从起源地生长出的、带毒的血脉,让他们彼此折磨。父亲折磨着他早年的家庭,这家庭又折磨着他的大哥,最终大哥无形地引诱了自己,拼上这畸圈最后的一环。
“没什么。”杨璧成未伤的那只手抚上了他的背,“只是……我想。”
杨振泽顺着杨璧成的面容轻轻地吻着,尝到了他脸颊上泪水的咸,也尝到了唇上血液的腥。他没有被这些东西勾起往日肆虐的想法,而是爱怜与忧心于杨璧成的脆弱。
日子过得很快,小年时阖家不言不语的吃了一回菜肉馄饨,还没用完面皮,转眼又快到了大年前夕。
刘妈伸手翻去一张黄历,踱着步立回原处。面容板得厉害,俨然是有些愤懑的了。双手插腰堵在门口,新制的蓝底棉袄上皱出两条“人”形印记。棉花塞的很满,将瘦小的身形衬得肥胖起来,有了年节该有的喜庆样子。不巧且令她不快的是,眼帘长了麦粒肿,只能掀开一条小缝瞪着帮厨的人,没有什么力道。
自小年始,申城已然进入繁忙的年节准备之中。年货买好了,堆了很多,各类菜蔬靠墙放着,足有半人多高。这一年的节庆气氛,在战争掩藏的阴霾之下,依然垂死挣扎般的展现出一如往年的快乐,仿佛租界永远能够隔绝世外,所有人心安理得地自欺欺人。
远在苏州乡下的杨老太爷也不忘唤人来上海,一挥手拨了船,舱里是数条手臂膀长的大花鲢,从苏州活着运来,如今在后院池塘里乱跳。一面跳,一面啃断了枯荷的烂茎,被刘妈用竹扫帚狠狠地对着头敲。大抵苏州来的鱼,也和人一样,不算什么受欢迎的东西。
帮厨的女人,是几家夫人近年都请过的一个有些秃的老妇,叫作陈六姑,很是抢手。说做出的大菜,很能上台面,比馆子里做的食盒要好。太太们的社交圈在十月时陡然逃走了许多,去香港。
如今竟也在外界日满亲善的氛围里,由惊慌改为搓着麻将,谈及陈六姑的来路。伊似乎很不一般,大抵是在洋馆里帮过厨,所以特别有身份。传言那鼻子老大的英国使馆官员,还赏过她一块洋怀表。而那老妇,也很得洋人的高高在上之意,得了几块大洋,不卑不亢地立在后厨做蛋饺和春卷。热炉灶,挞点猪油,转一只肚腹圆溜溜的铁勺,加肉糜再翻一回。动作很娴熟,手脚也麻利,可刘妈昨夜偷偷地告诉秦三小姐,她看着这姓陈的偷偷包了家里一块肉出门。
秦三小姐没有当做一回事,她却很生气地立在一旁盯牢了看,仿佛是要把盯紧杨璧成的份一同补回来——三小姐近来真是越发的不理事了。
杨璧成和杨振泽并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些,两人驱车在外,要去“寰宇”配一副平光镜。
车窗外天气不算差,也不算好。阴里透出一两丝阳光来,还是暖和的。中心公园里,松柏郁郁葱葱,深沉里夹着浅绿,浅绿里又有灰蓝色的籽粒。夏日池塘的鸭子已经无影无踪,水鸟在很远的地方立着,一条癞皮黑狗被拴在附近,趴伏在光斑下沉睡。
杨璧成盯着车窗外看,忽然发现申城除却电车的铁皮绿与建筑灰白之外,竟有这样的生机,还是在冬日,眼神就有些欣喜,望着外头回不来了。杨振泽渐渐靠近,指尖隔着他铁锈红的围巾摸了摸,一根细细的链子系在颈子里。于是心满意足,笑着看他,手又搭回他肩膀上。
杨璧成脖颈里的链子是寻银铺打的老款式,顶头是勾在一处的如意扣。链子很长,一直牵进胸前,中间垂着了一枚钻戒。杨振泽最后还是买了火油钻,十几克拉,从印度人的店里买来的,不是市场上正派来的货色。但确实贵重,他也觉得独有这样才配得上杨璧成,这一场欢喜简直铺天盖地,一点星火蔓延开来,有了燎原的势头。
杨振泽心中一点点惶然,此刻还没有显形。杨璧成与他,谁多在意谁一些,似乎很难回答,又很容易回答。如今他是有些沉迷其中,而杨璧成怎么想,今后会怎样,依旧不知道。
杨璧成要与祝红蔓说清楚,是真不想与她多纠缠,还是因着有几分是迫于在杨振泽身旁?杨振泽自己也没有去想,不是怕,只是觉得非常没有必要。他不愿意去猜测没有发生的事,徒添烦恼,从这点来说,杨振泽是明智的。他只是坐着,靠在杨璧成身旁,想来他胸前的钻戒,如果放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很亮。
车子一路开进里面去,停下,杨家兄弟走出来。都穿着大衣,一件是驼棕,一件浅灰,样式很新派,是前些日子刚刚兴起的加长款,一直落到膝盖下面去。杨璧成的薪水全花在了上头,但因为穿着显精神,也挺满意。杨振泽就更加满意。前几日他买了钻戒回去,藏在口袋里,与杨璧成缠绵的时候,偷偷掏出来套在他手上。
一场求婚,异常的莫名其妙,洒脱得令人费解。杨璧成是真吓了一跳,好在戒指圈紧,才没甩飞出去。于是盯着指头愣了一阵,最终还是收下来。因为才来数月,没有多少薪水,之前李祺卿的事,也吃了不少亏四处打点……如今要买贵重东西确实难了,不过好在回一份礼,所以订了大衣,一式两件。
钻戒明晃晃地照着,未免太扎眼,杨璧成不敢带在指头上,要小心收起来。可既然有了又哪里有不带的道理,于是杨振泽又去订了一条银链子,圈在他大哥、他妻子的颈子里。他很贪心,是想要圈他一辈子的。
他们往寰宇走。一面走,就听见清脆的铃响。那是巡捕骑了脚踏车在巡街,车铃铛挂在笼头上,有小儿拳头那般大,巷子口响到街区尾。
他们如今都是熟很识杨振泽的,知道他与程尔理一道,在这里极为厉害。而他们自己手中油水,也大多承蒙他所赐。于是脸不生的,客客气气喊一声“杨少爷”,脸生的,要乖乖喊一句“杨老板”。
都是街头混出来的人,清清楚楚租界巴掌大的地方,也是卧虎藏龙的。尤其这位杨少爷,后台很硬,身上关系多,并且乱。比起街头发迹的普通人,竖起许多无可挑剔的身份在那里,就更显出派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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