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泽与杨璧成一道去“寰宇”里配了眼镜,金框收住玻璃片,夹在鼻梁上压住了小开味道,头发梳的半丝不乱,一看就是申城走出来的人。
结了帐,向外走。出门是龙凤金店,里头挤的满满当当,所有人都围在柜子前低了头看,手里攥着厚厚一叠钞票。这囤金的风气,不知何时而起,却随着外头的消息越发凶猛。
杨璧成与杨振泽不免驻足,看着人潮熙熙攘攘。无意中瞧见还有熟悉面孔,是汪鸿建。
汪鸿建生的俊朗,又很高大,一身旁人压不住的青色背心配高领衫,穿得极有精神。身旁还有一位佳人,大朵白热带兰花图样的雪青底厚旗袍裹住袅娜身材,宛如画中之人。脖子里一串相近颜色的紫水晶,衬得肤色粉腻如雪。两人挨在一处,钻在柜台前头,低头拿着两只金刚镯子在腕上比对。
还未上前招呼,汪鸿建余光看见他们,匆匆从人群里挤出来。到了跟前,杨璧成才见他额上一串细密汗珠,背心也已经褪了,搭在胳膊上。
“杨老板许久没见,发财呀。”他笑着,无比真诚,伸出一只手来与杨家兄弟握了。先握的杨璧成,他心里很清楚这两人中间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杨振泽笑了笑,多看一眼汪鸿建。那是真的申城小开,全家的根系都扎在这里,与他们这种半吊子不同。他虽没有自己独立打理的一爿生意,也没有赖以做活的产业,却可恃着父族母家财势,一样过得鲜亮风光。
也因为这样,这等人天生有动物般的敏感,知道在人堆里怎样打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透出小事上不知轻重,同辈里不分尊卑,那也是刻意的,招摇过市让高的放心、低的相和。又因为有的是时间和铜钿,跳舞、桥牌、麻将、网球、马票,都知道一点,到哪里都很吃的开。
杨璧成却有些愣,不是因为汪鸿建。刚刚从金店里出来,立在他身旁的女人,看着非常眼熟,不知哪里见到过,于是多看了两眼。袅娜佳人感到他的目光,手挽回汪鸿建臂弯里,大大方方对杨璧成笑。纤手将松松发卷里落出的乌丝归到耳后,指节上闪了光,有很饱满的灰珍珠戒。
“鸿建,你不来一道看,我没法选。”
她声音很娇甜。面容上的笑,是上海女人才有的那种嗲,不刻意间带着一点点傲气,又有甜蜜的□□,可爱的像小女孩。汪鸿建抱了双臂,果真哄道:“你喜欢便买罢?反正一个两个都好看的,这里都是上海最新的款,旁的花样还要从这里学。”她便笑了,从汪鸿建口袋里抽出皮包,摇曳生姿一溜小跑。鞋跟在地板上清脆地响,很快挤进人堆里。
“怎么,喜欢她?”
杨振泽立在他身后压低声说,“你喜欢这样的女人么?”又对汪鸿建笑:“蓝玉,很久不见了。她比乔露西要讨你喜欢么?从前只知道你为乔露西买了花的,许多玫瑰。”汪鸿建也笑:“杨振泽!你这样挖苦我?……哈哈,一开始是喜欢乔露西多些的,偏生她人好看了外,脾气也大。我那时马场有事要忙,爽了她一回约,气得砸了我的车盖,一个瘪裆裆。”两人都笑得很开怀。
杨璧成便想起来,这女人是蓝玉,歌女、交际花。原先秦娇妮也是在那里唱过歌的,还与他见过面,那夜里她穿怎样的衣服已然忘了,只记得月亮很大一轮。杨振泽那天也在,很不快地……吃着醋。不过许久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是死是活?
愣完神,发现杨振泽目光炯炯看着自己,眼神兴味到令人发毛,当即泛了一身薄汗,心里咯噔一下。但忍住了慌乱,很主动地说:“振泽……我们请汪先生和蓝玉小姐吃咖啡好伐?边上红宝石小方……我去买。”
于是温和笑着要走出去买西点。杨振泽避开旁人目光,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记。
到了午后三点,下午茶的时间。杨家兄弟与汪鸿建、歌女蓝玉坐在咖啡厅的卡座里,一人一杯咖啡,还有奶油曲奇饼。
“如今金价涨的像飞一样!”蓝玉抹了抹旗袍前片,心里恨那些挤来挤去的人潮,将她的旗袍上轧出褶子来。雪青又不是黑,哪里看不出来?涂红了指甲的手,就反复在桌下摩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涨个不停。并且人人都买,就连……”她想说风流场里的酒保头子,话到嘴边又觉辱没了身份,于是顿了一下,“就连……来做饭洗衣的阿姨,也向我探听如今是什么行情。”
“可不是么,买涨不买跌。现在入去,只有赚钱的道理。”汪鸿建附和道,握着她的手,看着腕上的金镯。
“外头有些乱,买金子,总比买其他保得住。再说,真到了……时候,古董字画带得动么?这里的钞票,处处都认么?”杨振泽不无忧虑,伸手提杨璧成加方糖,“总是金子,没错的。”
蓝玉娇艳的面色有些苍白,她知道杨振泽说的话有道理的,可如今她与旁人一样,自觉得是在租界,租界呵,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法国人不行,还有英国人,总有人来顶那塌下来的天的。
“那末……杨老板,这金子…是买的有道理么。这里也终归是安全的罢……毕竟是法国人的地方啊!”她握着圆杯,很小心地探问。
“没事的。”杨璧成安慰道:“涨了许久了,哪里是说乱就乱,无非以讹传讹罢了。振泽,你也不要吓人呀。”
“可不是么?先前那几个法国官,还来赌马的。如何,年间再来我家玩,我给你们券,随意圈了玩。不过六号的那匹,一直可以。”汪鸿建说。
话便这样岔开了。
下午晚些时候,杨家兄弟回了公馆。刘妈抵在门前,告诉杨振泽,秦慎达来了,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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