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百年

所以,原来徐景安说的,他是身体不好才去昌平休养,都是为了掩盖他殉情失败的托词吗!

晏怀玉:“这事雍京城几乎人尽皆知,说是你对荣安郡主李幼菱由爱生恨,散布谣言败坏人家的清誉,后因郡主许给了太常少卿沈自修,所以你悲愤离家,殉情未果,被裴大人救了回去。”

眼见这人眉头越来越紧,他又道:“不过,我对此事也有存疑,或许你也是受害者。”

裴序此刻却明白了许多之前的疑惑。

怪不得那日在马车上,郡主眼神这么犀利,果然早知道车上人就是他吧!

再一联想当日独身前去给郡主见礼的邱潋白,心想怪不得这小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提刀就砍,估计也是和郡主府上走得近的原因。

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裴序不禁有点烦地抬头对眼前人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怕我其实是那个组织的人假扮的裴序?”

晏淮玉闻言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还是那副淡雅模样,听见这句话只是轻哼了一声,其中的轻蔑意味十足。

他笼着袖子,道:“你可以大着胆子试试这么说,看我会不会杀你。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也只是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不东西的,这人说话真不怎么好听,但晏淮玉对他也算得上是坦诚。

裴序道:“我的来处很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我能肯定的是,我的确不是裴序。”

晏淮玉心想,他也没想到自己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这假裴序应该也是有别的奇遇,才成现在这样子。

也是,谁还没点秘密呢,他既不想说自己现在也不勉强。

反正以后总会撬出来的。

晏淮玉:“裴大人也该快回来了,我就先走了。”

看在对方特地来提醒他的份上,裴序还是起身作揖道:“晏郎君慢走。”

谁知正要走的晏淮玉却在看他行礼后,随口问道:“对了,你作揖行礼,行的是齐朝的礼,你原来是齐人吗?”

“……啊?”裴序僵在原地,愣神了片刻才猛然抬头,看向眼前人,眼底全是疑问。

一想到这些礼数都是晴娘私下教自己的——顿时就感觉有些眼前一黑,半晌才组织语言试探性地问道:“现在……不是齐朝吗?”

晏淮玉看他反应这么大,蹙眉道:“齐朝,已经是三百多年前了,如今是丰朝。”

“三,百,年!”裴序喃道。

他是真的要眼前一黑了,当然黑之前还是不甘心的多问了一句。

“那江都城还在吗?”

晏淮玉的眸光从他的面上划到远处的球场,眼神缥缈似是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才道:“大齐时期确实是有江都城,不过自从三百多年前齐国战乱,江都城得名的那条岷沙江伏尸数万,血染满江之后,就更名为赤悯城了。”

那时他被封印在另一处,对于这些事也是时隔了很久之后,才断断续续知道的。

事后也只是感到唏嘘,朝代更迭数千年,战火从未熄灭,最后受苦的还是无辜百姓。

裴序愕然的神色在他看来,估计是百年之后,忽然知道了故土早已不在,心里一时接受不了,便没在逗留,让外面的人进来推他出去。

——

“阿序,阿序。”

等裴序回过神,才发现晏淮玉已经走了,他大哥俯身在他身前,身后还站着一位身着军服甲胄,配着刀的年轻男人。

这人比他哥高出一个头,浅麦色皮肤,高挑的眉眼微微带笑,神色奕奕,还有些眼熟。

见自家阿弟回神,又见他的眼神落到身后,裴策介绍道:“这位是京畿护卫,武备司的娄校尉。”

身后的娄千羽闻言对着裴序抱拳道:“娄千羽,见过小裴郎君。”

才被指点用错礼的裴序不敢再用晴娘子那套,干脆学着对方抱拳回礼:“见过娄校尉。”

却见对面娄千羽神色微诧,裴序暗道:行吧——这是又出丑了。

裴策解围道:“千羽别见怪,我阿弟没怎么出门,家里也没这些规矩,所以不是很懂这些礼数。”

这当然是遮掩之词,实则是阿弟才归家,怪他没想到阿弟记忆全失,忘记了这些礼数。不过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真是,十分可爱。

娄千羽却十分郑重道:“小裴郎君与我行同样的礼,是看的起我娄千羽,今后但凡是有小郎君用得着的地方,都可以来武备司寻我。”

他这话说的诚意十足,实在是武备司因为一些原因,平日里不受王公贵族待见。

这位裴三郎见他这个武人,一脸赤诚认真没有半分打趣,是难得的好性子,还是裴策的弟弟,对方若是有困难,他自然也不吝啬出力。

再说,他之前也听自家妹子说过这个裴三郎,与外面传的并不一样,现在看来此言不虚。

裴策笼着自家弟弟的肩,道:“千羽可是武备使麾下红人,能得他的青睐,咱们阿序以后可有人罩着了。”

裴序:“多谢娄校尉。”

裴策口风一转,难得用打趣的语气道:“刚刚大哥被我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同僚拉走,也没来得及带你过来。今天的蹴鞠赛,感觉如何?”

裴序内心感慨,可太精彩了——然而面上还是腼腆着回道:“我不大看得懂,只觉得传球的技法十分有趣。”

娄千羽在席边盘膝坐下,顺手拿过桌上的葡萄对裴策丢过去:“如狼似虎?你还真别说,我看他们追你那样,和千香楼那些追着花魁娘子就想扑的人,还真挺像哈哈哈。”

“娄千羽——!我阿弟在呢,提什么千香楼。”裴策急急地捂着阿序的耳朵,生怕这位娄校尉再冒一点别的污言秽语进自家弟弟的耳里。

娄千羽见他这阵仗,急道:“我这不是,哎,你这副模样作什么。千香楼怎么了,三郎岁数也不小了,我还准备带他去见识见识呢。”

裴策:“你还想带我阿弟去?那我带你妹子去揽月坊你如何想?”

娄千羽一脸无所谓:“她早去过了,还穿得我的衣服。”

裴策:“……”

——

抽屉拉开的声音在这两相寂静的房内显得突兀。

裴序从桌旁的矮柜中拿出一本不厚的书册,这是他去裴策书房里翻出来的,放置在书架低处。纵然每天都有小厮洒扫,这本书册也免不得有些落灰,是许久没人翻过的样子。

大齐亡了三百年。

晴娘夫君那位好友,杜谨修其人大概率应该是活不了这么长时间。

“这事我不想瞒你,这书看完就明白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冷静些。” 说完他将书册翻至最后几页,摊放在桌上。

杞红晴不明所以看过去,在阿序翻页时她便看到了书上的大致意思。

齐国那位她还算熟知的,经常从夫君口中听闻的陛下,暮年时期因为北夷来犯,御驾亲征与北夷人交战江都城外。

将北夷人驱逐出境后骤然薨逝,齐国臣子分作几派,扶皇子业上位,然而这位少年皇上并没有他父皇那样的手腕魄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齐国不到两年,就被后来的丰国取而代之。

而江都城得名的那条岷沙江,也因为那场与北夷人的战役,死伤士卒数万人,据说江水都被染成了红色,之后就被更名为赤悯江,江都城也由此改为赤悯城……

杞红晴看完最后一行字后久久没有出声,裴序也没有打扰她,只是时刻注意着她的神情。

“江都城,没了……”杞红晴看着裴序喃道:“怎么会呢。现在是丰国?”

齐国没了,一些被她忽略的事也涌了上来。周围人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他们行的礼,还有阿序房内的这些物件,原本以为只是不同地域风土问题,原来是因为改朝换代了。

裴序:“亡国至今……已三百年了。”

杞红晴:“三百……年。”

她彻底瘫坐在桌上,脑子里更是思绪纷乱。

方闲真的没了,她还以为能找回来的。

江都城也没了,就算找到方闲也回不去了,爹娘、阿弟都没了。

意识到这些的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流失,瘦小的身影也随之淡薄起来,眼看就要近似于无了,又缓缓停住了这股趋势。

杞红晴摇头道:“阿序,我,我还不想走。”

刚刚那一瞬让她觉得万念俱灰,故人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最后又想到小恩公,阿序没了记忆,因为异于常人,跟家里人相处还不如她这个外人。她要是就这么走了,阿序就真的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了。

小恩公护她一路,就当是还恩吧。

两人在书房里缓了许久,裴序才继续跟晴娘说起蹴鞠赛上晏淮玉这人,还有他说的那些事。

当然,隐去了他们两人——准确来说是四人换魂的事。只说被神秘组织抓去折磨了一下,才导致他们二人都失忆了。

现在他好好的回来了,那个组织的人也许还会对他不利。

“那现下我们怎么办,若是那个组织的人再找来。方闲也同我说过,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出这个院子吧。”

“其实,我还想去一趟镇国公府。”裴序道。

杞红晴:“去找那位晏郎君?”

裴序:“嗯,我觉得这人有些特别。”

毕竟一眼就让他痛哭流涕的人,从没遇见过,这可是相当反常的。

——然而还没等裴序自己找上门,裴策就送来了镇国公府的书信,上面说屈老公爷上次见他与外孙年纪相当,且这个外孙又没有什么玩伴,不如在国公府请个先生,让裴序跟着一道去听听。

这打瞌睡送枕头,正是时候的事,裴序立马就认了下来,第二天便带着裴策给他安排的四位彪形护卫,去镇国公府上学。

他们一行五人到了镇国公府正门前,递交了帖子,跟着门房行至一处雅致的竹院外,将书笼交给门口的小厮后待命。

裴序跟着引路小厮进去,这处小院应该是特地给他们安排的,四处是翠竹,屋外还有小溪,估计是想着快到暑热了,这里浓荫蔽日到时必定十分凉爽。走过小石板路,透过疏密的竹叶和矮栏,此行的目标正端坐于前方书塾内的桌前。

这人还是跟初见一样坐在木质轮椅上,手笼在宽大飘逸的衣袖里,只有头发不像第一次那样全部束起,而是只一根木质的簪子束起一半,其余任其散下。

等他走进了才发现这人眉头微蹙,嘴角浅抿着,这是心情不好?

裴序神色平淡地缓步走到中间的空位坐下。

堂上先生还没到,这时他才留意,左边还有一个人。

是个穿着束手劲装却细皮嫩肉的少年,细看这身衣服还是用上好软罗做的。托晴娘的福,他现在也会一点看衣识人的本领了。

但见少年这身衣服徒有劲服的型,所用布料却是软罗织的,贴在身上,不像正式劲装那样硬挺有型,但即便如此不伦不类,这人穿上却不显浮夸,且他手上一点茧子也没有,想着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富贵精细养出来的小公子。

而他为什么清楚这人手上一点薄茧都没有,是因为……

季棠辛激动地拉着裴序的手,凑近道:“你就是裴序!那个为爱名动满雍京的裴三郎!”

裴序:“……咳”他能说不是吗,太惭愧了!

“你跟我说说呗,你和李幼菱的二三事,我保证不外传。”说着他一边举誓,一边用脚将书案和凳子往裴序身边移去,“裴兄放心,我平生最敬佩痴情种,你快跟我说罢。”

这架势,是准备和他畅聊三百回合?再说,他怎么会知道裴序之前的二三事。

裴序道:“这位小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在下并不认识什么李,菱。”

季棠辛扬起的眉眼顿时萎靡了几份,疑道:“难道真跟外面说的一样,你失忆了?”

裴序:“在,在下确实对以前许多事记不大清了。”

这人这幅唯诺模样,紧张的话都说不利索。季棠辛顿时觉得没意思,听传闻还以为是个不畏皇权,不念生死,一心只为一人的有情人,怎么真人这般拘谨无趣。

书上说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人就是生个小病,居然就不记得让他为之生,为之死的李幼菱,看来也不是什么痴情种,既然这样,也不值得他结交了,真没意思。

裴序眼瞧着这人听完他的话后立马垮脸,恢复到那副孤傲,旁人不可高攀的模样。顿时感叹这脸真真比翻书快。

季棠辛却不想再搭理他,把自己的桌子移回去后,厉声道:“瑞春,怎么还没收拾完,先生快到了!”

瑞春:“马上!小的马上收好了扔出去。”

季棠辛这才轻嗯了一声,继续静坐着等先生来,偶尔翻着案上的书册,全然没有把身边那个无趣之人放在眼里。

角落里的花盆架子后缩着一个不大的身影,似乎是这个少年的随行小厮。像是在捡什么东西兜在衣摆里。

裴序偷瞄了一眼右边的晏淮玉,发现这人的眼神就落在捡东西的小厮衣兜里,难道他不高兴是因为这摔坏的是他的东西?

直到这小厮将东西兜出去,晏淮玉的眼神都若有似无地落在衣兜上头。听着传出来的声音,像是些碎瓷片。

对比他们三人桌上的东西,就方才那个翻脸小郎君的桌上少了个笔搁,且文房之物都是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应该不至于为了别家之物担忧。

那名叫瑞春的小厮随后又进来,为他家小公子换上了新的笔搁后,才退下去在门外侯着。

由于裴序之前说过不想带着随行小厮,所以他得自己把一应文房之物,从书笼中拿出来摆上。

当然,这个是晴娘教过的,照样摆上不难,难的是——他不识字。

以前还能跟着队里读过书的战友,用树枝划地学几个字,再后来躲躲藏藏地熬到新国稳定,也能蹭着小孩跟着下乡的老师学点知识,好不容易能把七零八碎的字认全,又落到这个要用毛笔,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地方。

重头来过,根本学不完……

做妖难,做有文化的妖更难。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