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年关。
最近关逸的梦做得很频繁,那些梦就像赶集的百姓一样,挤挤挨挨,好像急着赶着要过年。
最近反反复复做的都是这一个梦,明明没有什么吓人的事物,却常在梦中惊醒,并且醒后一身冷汗:
关逸作了一个又一个琐碎的梦。
梦里是照野白梅千树花开,树下桌上的酒碗滚落于地……
梦里关逸避雨于岩下,草野间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一只白狐,机敏而警惕,一闪而逝……
梦里关逸拉着幼熙的手推开一扇破门,药铺子里有浓浓的药香,院里的石榴花明艳非常。庭院深深夏簟清,石榴花开透帘明。
梦里是战场残碎的旌旗,是和血的泥,是倒下的战马,天昏地暗。嘶鸣声,呐喊声,战鼓声,响成一片却什么声音也听不清,自己手染鲜血,在人群中走过,耳边尽是凄厉的哀嚎……
梦里梦里自己立在一叶小舟之上,大水茫茫……
梦里彼岸花开,孟婆舀汤,颤颤巍巍却不敢进前……
……
关逸再一次惊醒。梦是那样是琐碎,可关逸的心里比之前任何一个梦更凉,他在黑夜中久久地睁着眼,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似乎仍是苍龙和幼熙的故事,但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再是苍龙和池酉,而是换成了自己和幼熙。
他也终于意识到,前一世的恩怨,并不是到了这一世就会停止的。
他没敢告诉幼熙,纷杂的梦仍在继续。因缘锁链,拉动命运的齿轮,并没有结束。
而他,不可逃避。
“这是镇静的药剂,我加大了剂量,你喝完再试着睡一下吧,九连环已经拆到最后一环,有太多东西要冲出来,先暂时停停吧,这几日你也太过煎熬了。”幼熙在解咒的过程中觉得这术法太像九锁连环了,环环相套,得一层层解,而且不是说解到最后一环就容易了,反而越往后,花费的时间越长。
“我最近的梦并不安定。”或许是饱受折磨耗尽了心神,关逸整个人温和了很多。
“我知道。”
“梦里都是苍龙和池酉的故事,我没有看到那些血腥的事,苍龙会不会比世人所说的要好一些呢?”
“或许那些部分是他自己也不想面对的吧。”
“若我真是苍龙转世……”
“除非你真的像苍龙那样祸害一方,我一直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若我真像苍龙那样祸害一方呢。”
“别瞎想了,快休息吧。我开阵护一下。”
“嗯。”关逸听话地闭上了眼。
幼熙却无法像安抚关逸时那样镇定,白涵寄来的书中,不止有乐谱,还有史书、地图等。里面有两则短短的记载,幼熙已经烂熟于心:
“凛冬,北方夷族入侵,犯城八座,皇帝遣耿将军将兵两万驰援,并戍边军十万,战于杨关,三战三捷,夷兵退百里,尽还城池。然半月后,天现异象,夷兵重卷而至,侵城掠地,流血漂橹,伤亡不可计数。敌阵中常闻狼嚎,似有妖兽相助,三日之内,失城二十一座,耿将军率诸将士退守至忆波城内。遇道士相助,筑结界相守,得有缓息时间,耿将军一面飞书报与朝堂,一面请这位道士登坛作法求天兵相助。”这一条记录,应是逃亡的将士或百姓的回忆。
“九天君派三武神帅天兵三千,前往相助,然天神到时,不见妖物,也不见人,茫茫大水淹没城池,二十一城,无一活口。为免瘟疫蔓延,众天神移山填水,就地掩埋,二十一座城池,旦夕间成为一座巨大的坟茔,名为忆波山。”这应该是天神的印象。
幼熙反复读着这段记录,注意到这里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在天兵来之前,这些城池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人妖俱亡。苍龙在场吗?如果在,何至于人妖俱亡?如果不在,谁又能令人妖俱亡?
“遇道士相助,筑结界相守。”幼熙再一次读这一句话。道士,结界术,池酉?
“中常闻狼嚎,似有妖兽相助。”苍龙手下的妖狼群?
“茫茫大水淹没城池。”这就是江准曾讲过的苍龙一夜屠城,水淹万里之事?江淮乃青鸟一族,现在看来他半真半假的故事竟多有原型。
“耿将军率诸将士退守至忆波城内。”耿将军,和耿庙红灯中那位耿大军,他们仅仅是姓氏相同吗?“耿”不算是很常见的姓氏,推演时间,耿大军莫不是耿将军后人?
这样事情就串起来了。
另一边,关逸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梦境越来越清晰。
一位身姿提拔的中年男子,战袍虽血迹斑驳,却仍清晰可辨这是将军的穿着,可贵的是他神识清醒,不同于那些残破的灵魂。
苍龙注意到小指上缠着一缕细细的丝线,泛着一层透明的光晕,是池酉惯用的守护结界,是这个结界守护了他吧。
“您是耿将军。那日城中发生了什么?”
“忆波城有池先生所筑结界相守,普通妖物难侵,原来是决定要坚守的。但是城内却发生了些怪事……”
守城第一日,池酉登台作法,一切正常,向天神借兵的求助的信号传递了出去,告急的烽火燃了起来。
守城第二日,城内有居民不时陷入癫狂,嗜杀成性,不见血不止,发疯者多是老幼病残,池酉施救无法,将士们着手处理这些疯癫者,人心渐有惶惶。
守城第三日,癫狂的人数逐渐多了起来,也有了青壮年的身影,将士们处理了一批又一批这样的居民,全城陷入一种极为恐怖的氛围。不知何时起,城中开始有闲话:为什么军营中没有人发疯,是将士们带来了灾邪,要将士们滚出城去。不论是受别有用心的人的挑唆,还是居民真的在极度恐慌中丧失了判断力,总之,军民处在极度的矛盾对立之中,一点就爆。
而池酉此时就是这两个点中微妙的平衡点。
城中百姓一直很爱戴他,视他为救世主,奉他为神灵,要池酉登坛设法驱邪。但这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在守城的第二日出现疯癫乱象之后,池酉就发现很多术法无法施展了,好像被一双巨大的手遏制住了所有的灵力。
然而池酉还是登台了,并通宵彻夜地绘制辟邪的符咒,分派下去,但终究杯水车薪。
“池大人,早些休息吧,您已经两夜没睡了。”池酉借宿的那家家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此时掌着一盏微弱的灯火立在门外。
“我不碍事的。”池酉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池大人,那个,明天天界的援兵会到吗……”
“……”
“没、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您专心做自己的事就行。”
“嗯……”
池酉停下手中的笔,短暂地出了会儿神。他,池酉,自恃聪颖,少年成名,风光无限,没有他解不出的题,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他那么努力,多难的事也总能找到办法来解决。他曾经那么自信,以为所有的难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守城第四日,城中疯狂者的数量有增无减,同时,人们发现池酉的辟邪符确有辟邪作用,频繁出现哄抢辟邪符的事件:有些人抢着抢着就突然起了杀心,也分不清是染了邪祟的疯者,还是神志清楚的杀人者。同日,军营中也出现了疯癫者,人心惶惶,耿将军为了维持军心,忙得焦头烂额。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池酉再次登上祭台。混乱如此,不知能有几个人看见他登台,为什么还要做这样无用的事情呢,他想不明白。但一个人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保留曾经的生活习惯。若他不登台,也许忆波城连今天都撑不住。只是这样的戏码不知还能再拖几天,城中居民迟早会发现,他的术法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
将思绪从台下乱哄哄的现状中抽离,池酉终于好好地眺望这一派风光,边塞风光,自有他的豪壮凄美,可惜自己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有空好好欣赏一下,登台之时,总是忙于施法设阵,这两日又总是记挂着台下的百姓。池酉俯瞰四周美景,突然间,池酉神色一变。
池酉从筑台下来,一百零八级的台阶他走了很久,神色是说不清的凄楚。池酉才走到地上,就遇到了耿将军,将军看池酉神色不对,就问了句,“怎么了?”
“以城为阵。这二十一座城池,排成三个嵌套的七芒星阵。”
将军对这些听得不太明白,只是从池酉的神情中,知道这事不简单。
池酉并不管耿将军明不明白,自言自语道,“这些城池,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一个巨大的吞噬阵。阵法吸引邪气,激发人们内心最深的黑暗,致城中人疯狂,互相残杀,他们流下来的血就是开启阵法的钥匙。待他们的血浸透这一土地,阵法就会开启,将他们的灵魂尽数吞噬,化成设阵人的力量。”
池酉的脸色惨白,顿了顿,不无凄楚地说,“这样的阵法,或许不止这一处。”
耿将军马上就明白了,连年征战,那些战争中流下的血,不知开启了几处这样的阵法。所以,这些战争,不知有多少是有心人挑起的,自己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最后竟是落了别人的圈套,做了别人的刽子手,白白断送了将士的命。
耿将军强摁下心中的怒火,仰望苍天,久久地沉默着,良久,终于恢复一丝理智:“此阵可解?”
“我发现得太晚了。阵已成型。”
“既然这城守不住,那我带将士百姓撤退。”
“退到哪儿呢。”池酉抬手放出一只纸鸟,这是他们近处传信常用之术,纸鸟扑棱棱地直冲云霄,冲出结界的一瞬,“砰”的一声烧得焦黑,竖直地坠落了下来,“外面阵法环绕,妖兽虎视,你们是半步也出不得结界。”现在这二十一座城就是一口巨大的棺材,等着盖盖子的一刻。
但池酉知道,现在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几个耿将军的军士正在城中巡逻,列着队列走过去,似乎和平日一样,但又不一样了。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又有人出事了,耿将军和池酉急忙赶过去。
却是来晚了,血泊中倒着几个人,有老人有妇女有小孩,池酉认得,这正是他借宿的那户人家。发狂的那个人也已经被赶来的士兵放倒了。
“怎么会这样……”池酉跪倒在血泊里。
“一定是因为留他在家住,才招来了不幸。”不知是谁先开头说。
“是他把军队留在了我们城中。当初若是奋力一搏,或许还能部分突围,是他让我们守城!”
“那就是他招来了厄运。”
“……”
耿将军赶紧带着将士驱散围观的群众。这边正忙乱着,突然又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啊——”
池酉抬眼望去,在街的另一头不远处,又是两个倒下去的人。
“救命啊,救——”另一个方向传来求救的声音。
耿将军急忙分散兵力去救助。
“遇害的人都带着辟邪的符咒,这根本不是辟邪的,是招邪的,大家快摘下。”有人在人群中扯着嗓子尖声地喊着。
池酉忙抬起头阻止:“不是的,不是的,不要摘,那真是辟邪的。”池酉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阵惊慌失措尖叫声之中。
结界之外,一只只妖鸟盘旋着,宽大而漆黑羽翼投下浅浅的阴影,尖锐刺耳的声音直刺人心,刺穿人心最后一道防线。
“大家快摘下,别被他蒙骗了。”
“他不是救世主,他什么也救不了。”
“滚出去,什么救世主,妖道,滚出去……”
“灾星、丧门星……”
像曾经哄抢护身符一样,精神高度紧张的居民纷纷扯下护身符。
“不要摘,不要摘……”没有人听到池酉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陷入疯癫,军民矛盾彻底激化,城里人不管不顾杀红了眼,四周是人们四处奔逃的脚步,遍地是被踩烂护身符。一份被丢掉的护身符从池酉的眼前坠落到地上,池酉伸出手想要去捡起来,一个奔逃的人狠狠地踩在了他的手背上,池酉吃痛地握住了一手泥水。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走了过来,是那户人家的家主,就剩他一个活着了。池酉看到他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愧疚。老者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家人,又看一眼跪一旁的池酉,对他说:“别自责了,我知道你是真心想要救我们的,你尽力了。”
说完,转身跪倒在几具尸体面前,他没有号啕大哭,只是无声地跪着。池酉觉得这比骂他打他还令人难受,池酉想去安慰一下他,可是自己有什么资格呢,池酉对自己说:城里人敬你,爱你,可你给了他们什么样的回应呢。池酉将头埋在泥水中,此时若是有一个方法,可以用他的生命换百姓的平安,他一定毫不犹豫,可是,没有。
池酉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崩塌了,万人唾骂时他不哭;被人踩踏时,他不哭;那微小的希望碎落一地时,他也不哭。
此时,池酉终于失声:“不,不,您怪我吧,您还是怪我吧,您越是恨我、伤我,我心里才不会那么痛。您这样信任我,包容我,我怎么有资格活着呢。不要原谅我……”
街巷窜出一个持刀者,向老者砍去,池酉以身挡刀,缓缓倒了下去……
关逸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悲恸,在忆波城里,池酉被人捧上了神坛,也被人从神坛上狠狠摔下。他担负着本不该是他担负的责任。
风起云涌,天地变色。天边一阵龙啸,苍龙破云而来,披鳞带甲,长有犄角,它一爪击碎护城结界,向池酉所在方向俯冲而去。但关逸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青鸟禁地中,他曾在照世境中亲见这一幕。
同时,幼熙翻着那一摞书卷,忽而掉落一张素笺,上面是几行淡墨手书:
“某年冬,随主君至西北边城,噬妖千数,转移二十一城幸存军民万数。”
落款:白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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